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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養一齋詩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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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官京師,子箴兄自粵中來書,索潘四農孝廉(德輿)《養一齋集》,京師書肆中無之,偶與何駿卿中翰(其傑)言及。中翰山陽人也,乃致書于其家人,寄以餉予。適予病足請假,秋宵無事,取全集讀之。中有《詩話》十卷,詳古略今,分唐界宋,可議處甚多。粗舉數條,非故蹈文人爭執習氣,亦憑我之一得質諸世之知詩者,庶不蹈擿埴索塗之誚雲。 《養一齋詩話》雲:「近人詩話有名者,如漁洋、秋穀、愚山、竹垞、碻士所著,不盡是發明第一義。」云云。浚師按:嚴滄浪謂論詩如論禪,禪道唯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學者須從最上乘具正法眼悟第一義。潘說蓋本此。然作詩發明第一義尚可,說詩而欲發明第一義,不知《三百篇》何篇為第一義也?文衡山敘《都元敬詩話》雲:「詩話必具史筆,宋人之過論也。元辭冷語,用以博見聞、資談笑而已,所貴正在識見耳。」此言極當。見聞博則可以熟掌故,識見正則不至謬是非。古人學問各有所得,但當遵守其長處,若一概抹煞,豈非愚妄? 養一齋《題近人詩集》絕句有雲:「蔣袁王趙一成家,六義頹然付狹邪。稍喜清容有詩骨,飄流不盡作風花。」以六義望蔣、袁、王、趙,似視四公太重;以狹邪加蔣、袁、王、趙,又似視四公為太輕。其實四公長處,潘恐未必能夢到也。鄉校俚儒,攜《兔園冊》,教田夫牧子,而曰吾之議論足以上儷十三經,下包廿四史,廉頑起懦,挽俗振頹。其不為識者所笑,鮮矣。 又雲:「杜詩一首之中好醜雜陳,然拙處在此,高出千古處亦在此,非醜拙之不可及。蓋題無巨細,句無妍媸,一派滾出,所以為江河力量。若著意修飾,使之可人,則近人之作耳。」此論頗有見地,何以又將放翁詩重複句一一指摘,並將押了字韻十數句全行標出,似深以放翁詩近萬首不易檢尋為憾。果爾,必使放翁著意修飾比於近人乎?周公作《無逸》有七「嗚呼」,《麟趾》、《騶虞》有五「籲嗟」,太史公《平原列傳》有無數「先生」。詩文理本一貫,重複雲乎哉? 又雲:「退之《雪》詩『隨車翻縞帶,逐馬散銀盃』,誠不佳。然歐陽永叔、江鄰幾所稱『坳中初蓋底,垤處遂成堆』,亦瑣細無味。」予按:退之此等句,系從惠連《雪賦》「因方為珪,遇圓成璧」脫化而出,特不如其渾成耳。退之工拙卻不在此。 又雲:「予欲世人選詩讀詩者,如曹操、阮籍、陸機、潘岳、謝靈運、沈約、范雲、陳子昂、宋之問、沈佺期諸亂臣逆黨之詩,一概不選不讀,以端初學之趨向,而立詩教之綱維。蓋人品小疵,宜寬而不論,此諸人非小疵也。」議論亦是,後忽錄宋賊劉豫詩「寒林煙重暝棲鴉,遠寺疏鐘送落霞。無限嶺雲遮不斷,數聲和月到山家」一首,為「清光鑒人,竟不可以人品定」。將以劉豫為小疵,可以寬而不論乎?我所不解。 又雲:「範文論七律,謂李、杜之後當學者許渾而已,吾甚不然其說。必求渾之名句,惟『山鳥一聲人未起,半床春月在天涯』,『湘潭雲盡暮山出,巴蜀雪消春水準』。」云云。按:「湘潭」句系渾《淩敲台詩》。台在姑孰(今太平府)黃山上。胡遁叟雲:「于黃山西望天門,兩崖中豁,江水真有巴蜀直來之勢。東望牛渚,是為江潭。舊作『湘潭』,字誤。」(詳予筆記中第二卷)潘依俗本,未加考核,且不究其命題命意所在,而徒以名語許之。說詩者不應粗率乃爾。 又雲:「晚宋張澤民有『才放一花天地香』句,似奪胎于晦翁『數點梅花天地心』句,而脫去道學門面語,便可誦。」按:「數點梅花天地心」,乃翁森《四時讀書樂詩》,非晦翁句也。潘於歷朝詩家源流評擇無遺,何尚沿俗說舛錯如此? 又雲:「杜紫薇謂李長吉詩:『少加以理,奴僕命《騷》可也。』夫奴僕命《騷》者,唯《三日篇》耳。長吉為《騷》之奴僕而不足者也。」予按:「杜論固非,潘論亦未為得。古人體裁各異,《騷》自《騷》,長吉自長吉也。長吉之可傳,自有長吉妙處。使起長吉于九原,而問其可以奴僕命《騷》,長吉敢當之否耶?如謂《三百篇》方可奴僕命《騷》,不知《三百篇》而上若有詩人,亦將奴僕《三百篇》乎?潘之胸總橫一朝代界限,窺其意,必以漢魏為《騷》之奴僕,六朝為漢魏之奴僕,唐宋又為六朝之奴僕,方為痛快。噫!過矣。一代著述,必有專家,君子立言,貴乎不朽,誦其詩知其人可矣,奚沾沾焉於朝代求之哉?隨園老人謂「唐、宋者,歷代之國號,與詩無與;詩者,各人之性情,與唐、宋無與」,潘亦曾稱其雋語解頤、一空障矣,何不即隨園此言自明其惑,而勿謂隨園之滋惑也。 又雲:「王陽明詩『江流天地變秋聲』,宋荔裳詩『江流日夜變秋聲』,此襲而善者也。」予按:宋只換得「日夜」二字,以局勢言,「天地變秋聲」殊雄壯,「日夜變秋聲」殊軟弱,何所見而以為襲而善也? 又雲:「漢人樂府『白露變為霜』,杜詩『馬鳴風蕭蕭』,只添《風》、《雅》一字,而別成氣格,此唯漢人、杜公可也。」語尤淺陋。昔某作《行路難》詩雲:「風蕭蕭兮江水寒,天荊地棘兮行路難。」人譏其上一句只改得一「江」字,下一句除「行路難」題目三字,只做得「天荊地棘」四字,正與漢人、杜公同一毛病。持此為漢人、杜公諱,而謂其別成氣格,何異瞽者自號伯明也。曹孟德「對酒當歌」,聲調蒼涼,其直書《鹿鳴》數言,亦可謂別有格耶? 又雲:「韋左司『寒雨暗深更,流螢度高閣』,範德機『雨止修竹間,流螢夜深至』,王貽上『螢火出深碧,池荷聞暗香』,巧樸之分也,而時代遠近寓之。」予按:貽上詩妙在「出」字,且二語的是一見一聞,境最高,律最細,蓋較韋、範當有過之無不及者。即以韋、范論,範句亦迥勝於韋,不知有何巧樸?有何時代遠近?此等說詩,洵堪捧腹。又按:劉孝威「棲禽動夜竹,流螢出暗牆」,王子安「複此涼飆至,空山飛夜螢」,筆致皆在左司上,潘何不更以巧樸時代別之耶? 往予與楊小坡表兄、家子箴兄在書塾中坐雨閒話,兄見案上《小倉山房詩集》,指為予曰:「隨園嗣香亭子,賦詩中一聯雲『妻妾無功兄弟補』,此句已奇絕警絕矣,下句更推開說,汝記得否?」曰:「不記也。」兄曰:「何不思為之對?」予與小坡相視久之,竟無以應。亟閱原集,乃「園林有主水雲安」也。一收一放,何等氣魄,何等性靈。蓋即質實兼到之證。予用力于袁詩,實始於此。因論《養一齋詩話》而附及之,詎可為門外漢道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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