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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東君


  河東君柳如是,名是,一字蘼蕪,本名愛,柳其寓姓也。丰姿逸麗,翩若驚鴻。性狷慧,賦詩輒工,尤長近體七言,作書得虞、褚法。年二十餘,歸虞山蒙叟錢宗伯,而河東君始著。

  先是我邑盛澤歸家院,有名妓徐佛者,能琴,善畫蘭草。雖僻居湖市,而四方才流,履滿其室。丙子春,婁東張西銘以庶常在假,過吳江,泊垂虹亭下,易小舟訪之。佛他適,其弟子曰楊愛,色美于徐,綺談雅什,亦複過之。西銘一見傾意,攜至垂虹,繾綣而別。愛於是心喜自負,謂:「我生不辰,墮茲埃盍。然非良耦,不以委身。今三吳之間,簪纓雲集。膏粱紈袴,形同木偶。而帖括咿唔,幸竊科第者,皆傖父耳。唯博學好古,曠代逸才,我乃從之。所謂天下有一人知己,死且無憾。矧盛澤固駔儈之藪也,能鬱鬱久此土乎!」

  遂易「楊」以「柳」,而「是」其名。聞茸城陳臥子為雲間繡虎,移家結鄰,覬有所遇。維時海內鼎沸,嚴關重鎮,半化丘墟,虎旅熊師,日聞撓敗,黃巾交于伊雒,赤羽迫于淮徐。而江左士大夫,曾無延林之恐,益事宴遊。其於征色選聲,極意精討。以此狹邪紅粉,各以容伎相尚,而一時喧譽,獨推章台。居松久之,屢以刺謁陳,陳嚴正不易近,且觀其名紙,自稱女弟,意滋不悅。而虞山宗伯與陳齊望,巍科贍學,又于陳為先輩,因昌言於人曰:「天下惟虞山錢學士始可言才,我非才如學士者不嫁。」

  適宗伯喪偶,聞之大喜,曰:「天下有憐才如此女子者耶?我亦非才如柳者不娶。」錢之門多狎客,往來傳致,迄於庚辰冬月,柳始遇宗伯。為築「我聞室」,十日落成,促席圍壚,相與餞歲。柳有《春日我聞室》之作,詩曰:

  「裁紅暈碧淚漫漫,南國春來已薄寒。
  此去柳花如夢裡,向來煙月是愁端。
  畫堂消息何人曉,翠幕容顏獨自看。
  珍重君家蘭桂室,東風取次一憑闌。」

  蓋就新去故,喜極而悲,驗裙之恨方殷,解珮之情逾切矣。辛巳初夏,結褵於芙蓉舫中。簫鼓遏雲,麝蘭襲岸,齊牢合巹,九十其儀。於是三泖薦紳,喧焉騰議,至有輕薄之子,擲磚彩鷁,投礫香車者。宗伯吮毫濡墨,笑對鏡臺,賦催妝詩自若。

  柳歸虞山宗伯,目為絳雲仙姥下降。仙好樓居,乃枕峰依堞,於半野堂後構樓五楹,窮丹碧之麗,扁曰「絳雲」。大江以南,藏書之家無富於錢。至是,益購善本,加以汲古雕鐫,輿致其上。牙籤寶軸,參差充韌。其下黼幃瓊寢,與柳日夕晤對。所雲「爭先石鼎搜聯句,薄怒銀燈算劫棋」,蓋紀實也。宗伯吟披之好,晚齡益篤,圖史較讎,惟柳是問。每于畫眉餘暇,臨文有所討論,柳輒上樓翻閱,雖縹緗浮棟,而某書某卷,拈示尖纖,百不失一。或用事微有舛訛,隨亦辨正。

  宗伯悅其慧解,益加憐重。國初錄用前朝耆舊,宗伯赴召。旋詿史議放還,由此專事述作。柳侍左右,好讀書以資放誕。登龍之客,遝至高閭。有時貂冠錦靴,或羽衣霞帔,出與酬應。否則肩筠輿訪於逆旅。清辯泉流,雄談鋒起,即英賢宿彥,莫能屈之。宗伯殊不薊慸,曰:「此我高弟,亦良記室也。」

  常戲稱為柳儒士。越十載庚寅,絳雲樓災。時移居紅豆村莊,良辰勝節,必放舟湖山佳處,留連唱和,望者疑以為仙。其《中秋日攜內出遊》詩曰:

  「綠浪紅蘭不殢愁,參差高柳蔽城樓。
  鶯花無恙三春侶,蝦菜居然萬里舟。
  照水蜻蜓依鬢影,窺簾蛺蝶上釵頭。
  相看可似嫦娥好,白月分明浸碧流。」

  柳依韻和曰:

  「秋水春衫澹暮愁,船窗笑語近紅樓。
  多情落日依蘭棹,無藉輕雲傍彩舟。
  月幌歌闌尋塵尾,風床書亂覓搔頭。
  五湖煙水長如此,願逐鴟夷泛急流」

  其他篇什,多附見《有學集》,不盡載。生一女,嫁毗陵趙編修玉森之子。康熙初,嗣子孝廉君迎宗伯入城同居,而柳與女及婿仍在紅豆村。逾二年而宗伯病,柳聞之,自村奔候。未幾,宗伯捐館,柳留城守喪,不及歸也。初宗伯與其族素不相睦,乃托言宗伯舊有所負,梟悍之徒,聚百人交訌於堂。柳泫然曰:「家有長嫡,義不坐受淩削。未亡人奩有薄貲,留固無用,當捐此以賂凶而紓難。」

  立出帑千金授之。詰朝喧集如故。柳遣問曰:「今將奚為?」宗人曰:「昨所頒者,夫人之長物耳,未足以贍族。長君華館連雲,腴田錯綺,獨不可割其半以給貧窶耶?」嗣子懼不敢出。柳自念欲厭其求,則如宋之割地,地不盡,兵不止,非計也。乃密召宗伯懿親及門人素厚者,複糾紀綱之僕數輩,部畫已定,與之誓曰:「苟念舊德,毋渝此言。」咸應曰:「諾。」柳出廳事,婉以致辭曰:「妾之貲盡矣,誠不足為贈。期以明日,置酒合宴,其有所須,多寡惟命。府君之業故在,不我惜也。」

  眾始解散。是夕執豕い羔,肆筵設席。申旦而群宗至,柳諭使列坐喪次,潛令健者闔其前扉,乃入室登榮木樓,若將持物以出者。逡巡久之,家人心訝,入視,則已投繯畢命,而大書於壁曰:「並力縛飲者而後報官。」

  嗣君見之,與家人相向號慟。紼繂之屬,先一日預聚於室,隨出以盡縛凶黨,門閉無得脫者,須臾,邑令至,窮治得實,系凶於獄。以其事上聞,置之法。夫河東君以泥中弱絮,識所依歸,一旦遭家不造,殉義從容,於以禦侮,于以亢宗,詎不偉歟!

  方宗伯初遇柳時,黝顏鮐背,發已鬖鬖斑白,而柳則盛堆鴉,凝脂竟體。燕婉之宵,錢曰:「我甚愛卿如雲之黑,如玉之白也。」柳曰:「我亦甚愛君發如妾之膚,膚如妾之發也。」因相與大笑。故當年酬贈,有「風前柳欲窺青眼,雪裡山應想白頭」之句,競傳人口。而不知一與之醮,終身以之,即奉雁牽絲,有所不逮也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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