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丙編·卷二(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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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堯章學詩于蕭千岩,琢句精工。有詩雲:「夜暗歸雲繞柁牙,江涵星影雁團沙。行人帳望蘇台柳,曾與吳王掃落花。」楊誠齋喜誦之。嘗以詩《送江東集歸誠齋》雲:「翰墨場中老斫輪,真能一筆掃千軍。年年花月無虛日,處處江山怕見君。箭在的中非爾力,風行水上自成文。先生只可三千首,回視江東日暮雲。」誠齋大稱賞,謂其塚嗣伯子曰:「吾與汝弗如姜堯章也。」報之以詩雲:「尤蕭范陸四詩翁,此後誰當第一功。新拜南湖為上將,更差白石作先鋒。可憐公等皆癡絕,不見詞人到老窮?謝遣管城儂已晚,酒泉端欲乞疏封。」南湖謂張功父也,堯章自號白石道人。潘德久贈詩雲:「世間官職似樗蒲,采到枯松亦大夫。白石道人新拜號,斷無繳駁任稱呼。」時黃岩老亦號白石,亦學詩於千岩,詩亦工,時人號「雙白石」雲。 淳熙中,王季海為相,奏起汪玉山為大宗伯知貢舉,且以書速其來。玉山將就道,有一布衣之友,平生極相得,屢黜於禮部,心甚念之。乃以書約其胥會于富陽一蕭寺。與之對榻,夜分密語之曰:「某此行,或者典貢舉,當特相牢籠。省試程文《易》義冒子中,可用三古字,以此為驗。」其人感喜。玉山既知舉,搜《易》卷中,果有冒子內用三古字者,遂竟批上,置之前列。及拆號,乃非其友人也,私竊怪之。數日,友人來見,玉山怒責之曰:「此必足下輕名重利,售之他人,何相負乃如此!」友人指天誓日曰:「某以暴疾幾死,不能就試,何敢漏泄於他人?」玉山終不釋然。未幾,以古字得者來謁,玉山因問之曰:「老兄頭場冒子中用三古字,何也?」其人泯默久之,對曰:「茲事甚怪,先生既問,不敢不以實對。某之來就試也,假宿于富陽某寺中,與寺僧閒步廡下,見室中一棺,塵埃漫漶,僧曰:『此一官員女也,殯於此十年矣,杳無骨肉來問,又不敢自葬之。』因相與默然。是夕,夢一女子行廡下。謂某曰:『官人赴省試,妾有一語相告,此去頭場冒子中可用三古字,必登高科,但幸勿相忘,使妾朽骨,早得入土。』既覺,甚怪之。遂用前言,果叨前列,近已往寺中葬其女矣。」玉山驚歎。此事馮此山可久為餘言,雖近於語怪,然亦不可不傳,足以祛人二蔽:一則功名富貴,信有定分。有則鬼神相之,無則雖典貢舉者欲相牢籠,至於場屋亦不能入,此豈人之智巧所能為乎?一則人發一念,出一言,雖昏夜暗室,人所不知,而鬼神已知之矣。彼欲自欺於冥冥之中,而曰莫予雲覯者,又惑之甚者也。 隆興初,張真父自殿中侍御史除起居郎,孝宗玉音雲:「張震知無不言,言皆當理。」令載之訓詞。大哉王言!」真台諫之金科玉條也。 張循王之兄保,嘗怨循王不相援引,循王曰:「今以錢十萬緡、卒五千付兄,要使錢與人流轉不息,兄能之乎?」保默然久之,曰:「不能。」循王曰:「宜弟之不敢輕相援引也。」王嘗春日遊後圃,見一老卒臥日中,王蹴之曰:「何慵眠如是!」卒起聲喏,對曰:「無事可做,只得慵眠。」王曰:「汝會做甚事?」對曰:「諸事薄曉,如回易之類,亦粗能之。」王曰:「汝能回易,吾以萬緡付汝,何如?」對曰:「不足為也。」王曰:「付汝五萬。」對曰:「亦不足為也。」王曰:「汝需幾何?」對曰:「不能百萬,亦五十萬乃可耳。」王壯之,予五十萬,恣其所為。其人乃造巨艦,極其華麗。市美女能歌舞音樂者百餘人,廣收綾錦奇玩、珍羞佳果及黃白之器;募紫衣吏軒昂閒雅若書司、客將者十數輩,卒徒百人。樂飲逾月,忽飄然浮海去,逾歲而歸。珠犀香藥之外,且得駿馬,獲利幾十倍。時諸將皆缺馬,惟循王得此馬,軍容獨壯。大喜,問其何以致此,曰:「到海外諸國,稱大宋回易使,謁戎王,饋以綾錦奇玩。為具招其貴近,珍羞畢陳,女樂迭奏。其君臣大悅,以名馬易美女,且為治舟載馬,以珠犀香藥易綾錦等物,饋遺甚厚,是以獲利如此。」王諮嗟褒賞,賜予優渥。問能再往乎,對曰:「此戲幻也,再往則敗矣,願仍為退卒老園中。」嗚呼!觀循王之兄與浮海之卒,其智愚相去奚翅三十裡哉!彼卒者,頹然甘寢苔階花影之下,而其胸中之智,圓轉恢奇乃如此。則等而上之,若伊呂管葛者,世亦豈盡無也哉!特莫能識其人,無繇試其蘊耳。以一弊衣老卒,循王慨然捐五十萬緡畀之,不問其出入,此其意度之恢弘,固亦足以使之從容展布以盡其能矣。勾踐以四封之內外付種、蠡,漢高皇捐黃金四十萬斤于陳平,由此其推也,蓋不知其人而輕任之,與知其人而不能專任,皆不足以有功。觀其一往之後,辭不復再,又幾於知進退存亡者,異哉! 百宮殿門侍班幕次,台諫皆設倚,餘官則各以交床自隨。周益公自殿院除起居郎,徐淳立戲曰:「罰卻倚子矣。」 春秋之時,天王之使交馳於列國,而列國之君如京師者絕少。夫子謹而書之,固以正列國之罪,而端本澄源之意,其致責于天王者尤深矣。唐之藩鎮,猶春秋之諸侯也。杜陵詩雲,「諸侯春不貢,使者日相望」,蓋與《春秋》同一筆。 太學古語雲:「有發頭陀寺,無官禦史台。」言其清苦而鯁亮也。嘉定間,餘在太學,聞長上同舍言,乾淳間,齋舍質素,飲器止陶瓦,棟宇無設飾。近時諸齋,亭榭簾幕,競為靡麗,每一會飲,黃白錯落,非頭陀寺比矣。國有大事,鯁論間發,言侍從之所不敢言,攻台諫之所不敢攻,由昔迄今,偉節相望。近世以來,非無直言,或陽為矯激,或陰有附麗,亦未能純然如古之真禦史矣。余謂必甘清苦如老頭陀,乃能攄鯁亮如真禦史。 濂溪、明道、伊川、橫渠之講道盛矣,因數明理,複有一邵康節出焉。晦庵、南軒、東萊、象山講道盛矣,因數明理,複有一蔡西山出焉。昔孔、孟教人,言理不言數。然天地之間,有理必有數,二者未嘗相離。《河圖》、《洛書》,與「危微精一」之語並傳。邵、蔡二子,蓋將發諸子之所未言,而使理與數粲然於天地之間也,其功亦不細矣。近年以來,八君子之學,固人傳其訓,家有其書,而邵、蔡之學,則幾於無傳矣。 杜陵詩雲:「新松恨不長千尺,惡竹應須斬萬竿。」言君子之孤難扶植,小人之多難驅除也。嗚呼!世道至於如此,亦可哀矣。 唐薛能詩雲:「山屐經過滿徑蹤,隔溪遙見夕陽春。當時諸葛成何事,只合終身作臥龍。」王荊公晚年喜誦之。然能之論非也,孔明之出,雖不能掃清中原,吹火德之灰,然伸討賊之義,盡托孤之責,以教萬世之為人臣者,安得謂之成何事哉!荊公誦此,蓋以自喻。然孔明開誠心,布公道,集謀慮,廣忠益,其存心無愧伊、呂,「出師未捷身先死」,此天也。荊公剛愎自任,新法煩苛,毒流四海,不忍君子之見排,甘引小人以求助,卒為其所擠陷,此豈天也哉!自古隱士出山,第一個是伊尹,第二個是傅說,第三個是太公,第四個是嚴陵,第五個是孔明,第六個是李泌,皆為世間做得些事。雖以四皓之出,或者猶議其安劉是滅劉,況如樊英輩者乎! 吾輩學道,須是打疊教心下快活。古曰無悶,日不慍,曰樂則生矣,曰樂莫大焉。夫子有曲肱飲水之樂,顏子有陋巷簞瓢之樂,曾點有浴沂詠歸之樂,曾參有履穿肘見、歌若金石之樂。周程有愛蓮觀草、弄月吟風、望花隨柳之樂。學道而至於樂,方是真有所得。大概於世間一切聲色嗜好洗得淨,一切榮辱得喪看得破,然後快活意思方自此生。或曰,君子有終身之憂;又曰,憂以天下;又曰,莫知我憂;又曰,先天下之憂而憂。此義又是如何?曰:聖賢憂樂二字,並行不悖。故魏鶴山詩雲:「須知陋巷憂中樂,又識耕莘樂處憂。」古之詩人有識見者,如陶彭澤、杜少陵,亦皆有憂樂。如采菊東籬,揮杯勸影,樂矣,而有平陸成江之憂;步 屧春風,泥飲田父,樂矣,而有眉攢萬國之憂。蓋惟賢者而後有真憂,亦惟賢者而後有真樂,樂不以憂而廢,憂亦不以樂而忘。 寶慶初,當國者欲攻去真西山、魏鶴山,朝士莫有任責,梁成大獨欣然願當之。遂除察院,擊搏無遺力。當時太學諸生曰,大字傍宜添一點,曰「梁成犬」。餘謂犬之狺狺,不過吠非其主耳,是有功於主也。今夫不肖之台諫,受權貴之指呼,納豪富之賄賂,內則翦天子之羽翼,外則奪百姓之父母,是有害於主也,吾意犬亦羞與為伍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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