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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編·卷五(3)


  杜陵《詠鷗》雲:「江浦寒鷗戲,無它亦自饒。卻思翻玉羽,隨意點春苗。雪暗還須落,風生一任飄。幾群滄海上,清影日蕭蕭。」言浦鷗閑戲,使無他事,亦自饒美,奈何不免口腹之累,故閑戲未足,已思翻玉羽而點春苗,為謀食之計,雖風雪淩厲,有所不暇顧。末言海鷗之曠逸,清影然不為泥滓所點染,非浦鷗所能及。以興士當高舉遠引,歸潔其身如海鷗,不當逐逐於聲利之場,以自取賤辱若浦鷗也。

  蘇養直之父伯固,從東坡遊,「我夢扁舟浮震澤」之詞,為伯固作也。養直「屬玉雙飛水滿塘」之句,亦見賞於坡,稱為吾家養直作此詩時,年甚少,而格律己老蒼如此。紹興間,與徐師川同召,師川赴,養直辭。師川造朝,便道過養直,留飲甚歡。二公平日對弈,徐高於蘇,是日養直拈一子,笑視師川曰:「今日須還老夫下此一著。」師川有愧色。遊誠之跋養直墨蹟雲:「後湖胸中本無軒冕,是以風神筆墨,皆自蕭散,非慕名隱居者比也。士生斯世,苟無功利及人,區區奔走,老死塵埃,不如學蘇養直。」

  《五代史》:漢劉銖惡史弘肇、楊邠,於是李業譖二人於帝而殺之。銖喜,謂業曰:「君可謂僂鑼兒矣。」僂亻羅,俗言狡猾也。《歐史》間書俗語,甚奇。

  《韻書·釋豉》雲:「配鹽幽菽。」四字甚工。

  北魏主問博士李先曰:「天下何物最益人神智?」先曰:「莫若書。」王荊公詩曰:「物變有萬殊,心思才一曲。讀書謂已多,撫事知不足。」言非讀書不足以應事也。然新法之害,豈不讀書之過哉!其過正在於讀書也。夫書不可不讀,尤貴於善讀。方荊公與諸君子爭新法也,作色於政事堂曰:「安石不能讀書,賢輩乃能讀書耶!」夫著一能讀書之心,橫於胸中,則錮滯有我,其心已與古人天淵懸隔矣,何自而得其活法妙用哉!呂東萊解《尚書》雲:「《書》者,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之精神心術盡寓其中,觀《書》者不求其心之所在,夫何益!然欲求古人之心,必先求吾心,乃可見古人之心。」此論最好,真讀書之法也。當時趙清獻公之折荊公曰:「皋、夔、稷、契,有何書可讀?」此亦忿激求勝之辭,未足以服荊公。夫自文籍既生以來,便有書。皋、夔之前,《三墳》亦書也;伏羲所畫之卦,亦書也;太公所稱黃帝、顓帝之《丹書》,亦書也;孟子所稱《放勳》曰,亦書也;豈得謂無書哉?特皋、夔、稷、契之所以讀書者,當必與荊公不同耳。當時答荊公之辭,只當曰:「公若錮於有我之私,不能虛心觀理,稽眾從人,是乃不能讀書也。」嗚呼!荊公往矣,後之君子,窮而講道明理,達而撫世酬物,謹無著一能讀書之心,橫在胸中也哉!秦朝松封大夫,陳朝石封三品。李誠之《詠松》雲:「半依岩岫倚雲端,獨立亭亭耐歲寒。一事頗為清節累,秦時曾作大夫官。」荊公《三品石》雲:「草沒苔侵棄道周,誤恩三品竟何酬?國亡今日頑無恥,似為當年不與謀。」夫松石無知之物,一為二朝名寵所點染,猶不免萬世之包彈,矧士大夫其于進退辭受之際,可苟乎哉!

  吳孫秀曰:「討逆弱冠以一校尉創業,今後主舉江南而棄之。」唐李翱曰:「神堯以一旅取天下,後世子孫不能以天下取河北。」忠臣志士之歎,古今一也。

  吾郡陳國材詩曰:「紅日晚天三四雁,碧波春水一雙鷗。」周益公、楊誠齋盛稱之。

  荊公《題舒州山谷寺石牛洞泉穴》雲:「水泠泠而北出,山靡靡以旁圍,欲窮源而不得,竟悵望以空歸。」晁無咎編《續楚詞》,謂此詩具六藝群書之餘味,故與其經學典策之文俱傳。朱文公編《楚詞後語》,亦收此篇。

  五代時,扈載有文名,嘗游相國寺,見庭竹可愛,作《碧鮮賦》題壁間。周世宗命小黃門錄進,覽之稱善。王朴尤重之,薦之宰相李谷。穀曰:「非不知其才,然薄命恐不能勝。」樸曰:「公為宰相,以進賢退不肖為職,何言命耶?」乃拜知制誥,為學士。居歲餘,果卒。余謂穀言陋矣,不幸而中。若朴者,真宰相之言也。近時周益公長身瘦面,狀若野鶴,在翰苑多年。壽皇一日燕居,歎曰:「好一個宰相,但恐福薄耳。」蓋疑其相也。一老在傍徐奏曰:「官家所歎豈非周必大乎?」上曰:「爾何知?」曰:「臣見所畫司馬光像,亦如必大清臒。」上為之一笑。未幾,遂登庸,為太平宰相,與聞揖遜之盛。出鎮長沙,退休享清閒之福十有餘年。

  陶淵明《神釋形影》詩曰:「大鈞無私力,萬理自森著。人為三才中,豈不以我故。」我,神自謂也。人與天地並立,而為三才,以此心之神也;若塊然血肉,豈足以並天地哉!末雲:「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複獨多慮。」乃是不以死生禍福動其心,泰然委順養神之道也。淵明可謂知道之士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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