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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金鈴


  姑蘇小伶陶金鈴,本良家子。少業儒,嘗赴郡應童子試,旅于城南賣酒家。夜夢某觀察宴客,召梨園長樂部佐酒,演《玉簪記》,所謂潘必正,陳妙常者也。金鈴故不習優,亦殊自忘之,扮妙常而登場焉。管弦金鼓之間,進止合度,而聲情特妙。

  樂闌賓散,諸伶皆退。觀察獨召之入內,小酌於媚香之樓。翠鈿紅袖,姬侍如雲。金鈴是時年十有五矣,雜坐其間,星眸環照,莫敢誰何。一名繡雲者尤麗,其屬意金鈴也亦尤厚。於是次第度曲,競鬥歌喉,間有誤處,使金鈴正之。後堂絲竹,視當聲為勝。

  已而觀察曰「舊曲習聽,宜各奏新聲。」一姬乃唱曰:「嫋嫋腰肢細,是樓外垂楊,教人旖旎。曉鬟偷學暮鴉飛,更瓊梳小掠春雲膩。新月纖纖,剛描一線,賽不守兩彎眉翠。問秋千錦索系羅衣,直恁蓮勾飛起,為前日雙燕來時,鬥他剪水淩風戲。單消受不慣香醪滋味,倩郎君轉倩桃花,替儂家今夜為郎沉醉。」觀察顧金鈴笑曰:「汝權為桃花可也。」遂酌以飲之。金鈴亦取大鬥,引滿奉觀察。一姬繼唱曰:「燭花兒分外光熒,酒波兒分外香馨。宮紗扇子裹著袖兒擎,背面兒漏出梅花影,閃爍了郎的眼睛。偷覷了幾回,只是不分明。登時惱亂狂蜂兒的性。這一夜是何等恩情,何等光景。到如今隔著紙兒喚不應,對著帳兒呼不醒,敢則是你儂故意兒薄幸。」觀察大笑,為連舉數觥。

  一姬又唱曰:「窗紗密密,簾押重重。圍住了一樓春夢,透不出一線兒春風。海棠全是舊時的紅,盼不上黃昏細雨沾花重,有多少風催雨送,倒不教豔色竟成空。不敢惱公,不敢惱儂,恨孤鸞無故飛入儂的命宮,甚因緣把紅絲牽動?」一姬唱曰:「鳳簫兒吹得人魂靈飄飄,箏弦兒撥得人情絲嫋嫋,玉笙兒吸得心花搖,檀板兒拍得淚珠兒掉,一聲聲都是斷腸鳥,唱得櫻桃唇焦、蓮花舌翹,意思兒仍是沒分曉。好模糊的相思曲調,準備著銀壺漏盡金雞叫。」或風情之靡曼,或哀怨之纏綿,金鈴斯時若近若遠,若危若安,嗒焉坐忘,不疑身在人間也。

  最後繡雲發聲,聲尤掩抑不可聽。其詞曰:「一抹青螺,一寸橫波。甚玉兔化身,渾似嫦娥。饒是聰明,真假雌雄猜不破,一霎時春愁無那。周旋回避,盡教人兩般都錯。卻待恁般才可。料不是聞清歌,喚奈何?小黃鸝飛上花梢坐,花枝忒煞多,怎到得吾儂兩個。此意同緘鎖。上天日月,下地山河,眼前燈火,只落得儂知他意渠憐我。」時觀察已中酒昏然,故然女歌詞俱不聞也。」

  少頃,這金鈴出宿於西軒。金伶甚惆悵,伏枕凝想,恍惚成寐。忽夢一侍兒來請,遂引之至一閣中,香獸氤氳,珠翠溢目。卻見繡雲宛然在榻,起迎金鈴。遽相偎倚。金鈴私問:「觀察亦安在?」繡雲曰:「此時尚關渠事耶?幸複無慮。請君為潘郎,吾為陳姑,複演《竊詞》一折耳。」金鈴喜甚。方欲搴帷,忽聞簾外鸚鵡連呼:「相公來!」繡雲推之,乃驚寐,則身仍臥西軒中。

  且悔且憶,而謣然一聲,忽複張眼,則身實臥賣酒家,並非西軒也。朝暾射牖,攬衣遽興。而雀方鬥於兩簷間,破瓦在地焉。深自嗟訝,蓋夢之中又占其夢矣。夢中情事,記之了了。他日以所演《玉簪》,質之梨園,節目皆合。

  金鈴由是竟善謳。試度他曲,過耳輒能。既而學使者按試,金鈴不見錄。而聞他郡梨園果有所謂長樂部者。潛往訪之,則部中諸伶恍然如舊識。益訝向者之夢良非偶然,殆數也。乃易士而優,隸長樂部,聲伎為一時之冠。大江南北,轉徙經年。果又有所謂某觀察者。一日置酒宴客,果召長樂部奏技。至則台榭猶是也,賓客猶是也。是日果演《玉簪記》。酒闌客散,果召之入內小飲。觀察諸姬又皆如舊識。桃源重來,槐安真到,事境雖是,而情轉深矣。既而鶯簧珠串,歌管皆同;酒盞觥籌,笑言無異。惟繡雲玉肌瘦損,蛾黛淒然,終席無一語,不復歌前日之曲,此其小變也。

  及小酌既罷,金鈴果出宿西軒,欻然入夢,夢入於繡雲之寢。心懲前事,不暇他語,欲亟遂幽歡以償夙願。而既見繡雲殊不自由,轉輾之間,竟忘前事,仍問「觀察安在」,仍作潘郎,仍聞鸚鵡呼「相公」,仍為繡雲所推而覺,仍臥西軒中。瞿然自驚,爽然自失,複啞然自笑。蓋是夕之夢,疇昔夢中之夢也。數之前定者,卒不或爽,竟有如此夢中之夢、戲中之戲,變幻於是焉極矣。

  金鈴本名鐸,金鈴其小字也。人以其伶也呼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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