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筆記雜錄 > 耳食錄二編 | 上頁 下頁
戴公


  有戴公者,少任俠。其鄰人貸豪者金,無以償,豪者迫奪其女。戴怒,殺豪者,亡走五嶺間。

  晚坐楓林,遙見少年從數騎來。豐儀軒邁。見戴即下馬楫曰:「先生幸過僕,僕請執鞭!」戴愕然曰:「何敢!」少年曰:「先生幸過僕,僕將有丐于先生!」戴問:「所欲雲何?」少年前跪曰:「先生不過僕,僕死不敢言。」戴怒曰:「言則言耳,何卑屈乃爾?餘不耐此姝姝者!」少年叩頭流涕曰:「老父與波利君不協,數戰于赤穀之野,為飛戈所中,傷其左臂。藥窮矣,唯得生人肝一寸可以療之。求之數萬人,無肯與者。苟不肯與,強取無益也。聞先生之義,忘身急入,敢以請!」戴笑曰:「此孝思也,吾豈惜之?」即引佩刀自剖腹,截肝授以少年,熱血淋漓,殷及於履。少年歎曰:「真天下義士!」隨出藥傅創,創立複,乃殊無所苦。少年持肝頓首謝,即馳馬而去。戴頗異之。

  時豪者子訴之官,捕戴不可得,則執鄰人而鞫之,務言戴所在,拷掠甚慘苦。戴聞之,歎曰:「我實殺人,複累人。何生為?」遂歸自訟,赴獄中,脫其鄰人。案乃定,刑有日矣。有叟來視之曰:「余,昔少年之父也。披肝之惠,夙夜弗忘,故來免義士于難。」因出大竹一節,解其系而系竹焉。桎梏鈕鐐之具,頓之如拉朽。叟攜戴出獄,監守之吏見而弗問,門壁城垣亦無所障阻。徑從叟步出郭外,繁星羅天,隴阪微白。

  行不百步,入一山,林木蔚密,不復辨途徑。初聞履下落葉瑟瑟作聲響,已覺兩足無所著,有類躡虛。比曉,進止一石屋,虛明洞達,煙霧滿宮。出而曠覽,則飛鳥在下,碧落可探,身在層峰之頂矣。遠見雲中一拳倒影入海。叟曰:「天臺也,餘無所睹焉。」叟引戴遍歷山徑,花草禽鳥,多非世有。屋前一大樹,垂夾癭癭,其實如豆,乃仰以為食。經數日,叟謂戴曰:「此地孤高,不可不至,亦不可久處。吾舊有田廬在牛女之墟,今欲與義士偕往。」戴從之。

  盤行曲折而下,始達於人境。道路跋涉,無異尋常,非複向者所飄忽。既至,則村郭室屋飲食服用,亦悉如眾人,亦有廝役供指使,鄰里親舊過從問訊者。其地乃汀水之南,漳水之西也。

  其明日,有白雁雙翔集於庭階,羊豕雞魚之屬,皆自行而至。叟太張供具,銀燭金尊,輝映簾幕,始笑謂戴曰:「吾有故人居石鏡山下。聞其女端好福相,甚宜室家,知義士尚鮮妃匹,已為君媒定。今乃吉期,行至矣。宜易冠服,整備作新郎。」戴驚喜稱謝。俄而絲竹貫耳,儀從甚盛,香車及門外。戴俟於堂著,贊拜如禮。導入青廬,則釵光釧響,袖香扇影,迷離於脂奩鏡臺之間。戴雖偉丈夫,鐵石心腸,至此神骨俱靡也。於是賀客履相錯,宴樂者累日。

  然獨不見少年。戴疑之,以問叟,叟曰:「偶出勾當,逾月即返耳。」戴信之,而終以越獄遠竄,心不自安。隱隱偵其消息。乃聞人言:「戴固已伏法,未聞其逃也。」大訝其故,以問叟,叟笑曰:「亦無他,前所系大竹,即吾兒子代公抵罪矣。」戴駭絕號慟,慷慨曰:「某罪本不赦,又禍郎君,奈保複偷活?」遂取刀自刎。叟奪其刀作色曰:「義士何獨為君子?義士能剖腹,兒子不能斷頭耶?況彼尚可生,義士反趨於死,計亦左甚矣!」戴乃止,而詰其由。叟曰:「新婦當知之。」戴退問婦,婦出一碧玉如意授戴曰:「君去西北七百步,有巨石如盤。以如意擊之,石當開。中有紫筍長尺許,即袖歸以獻翁,無失。」

  如言,果得之。叟植筍庭中,須臾解籜成巨竹。竹忽裂,一人自竹中走出,乃前少年也。相見各大笑。謂戴曰:「為君故,曆此一劫,大事畢矣!」又曰:「吾屬皆神仙中人,以豪氣未除,欲物色人間奇士,登之寶籙。君俠骨非常。是以在此。今姑以此宅讓君,與賢偶暫住人間。異時解脫,會當長晤。吾從老父先去矣!」遂與叟俱逝。

  戴六十餘,無疾而卒。葬之日,其棺輕焉。婦齒亦界五六旬,少好如昔。戴卒之翼日,忽失所在。戴以避仇匿處,本姓不著,戴其變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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