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筆記雜錄 > 耳食錄二編 | 上頁 下頁
瘋道人


  有瘋道人者,敝裘一襲,冬夏服之,忽哭忽笑。人問:「哭何悲?」曰:「無悲。」「笑何樂?」曰:「無所樂。」遇人輒拜,亦無所求也。語無倫次,如風雨之迷離,雷電之倏忽,往來齊趙間,人皆呼為瘋道人。

  傅菊衣嘗赴貴家宴,道人在焉,飲噉兼數人,杯盤俱為之罄。眾頗鄙之,而菊衣獨奇其量。他日,乃招道人飲,道人欣然來。菊衣為具豚肩羊胛各十簋,雞鳧這屬稱是,殽胾皆大臠,絡繹竟日,至則盡之。酒亦無算爵,終不醉飽,及暮而止。菊衣問之曰:「道人日食幾何?不常饑乎?」道人曰:「吾食亦不飽,不食亦不饑也。惟向在東海,羅氏姑遺酒二十斛,飲而甘之,飛斛三日,不覺徑醉耳。尚有未盡者,來日當與君傾之。」遂別而去。

  次日亭午,道人始來,笑曰:「昨歸逢故人,邀與共弈,竟忘宿約。棋罷,始憶之,真倉卒主人,可便行矣。」引菊衣至一廢圃,坐空亭上,幾榻之外,他無所有。菊衣意其誑,欲辭焉,未發也。頃之,見雙鷺在霄。道人招之曰:「速來,客不耐矣!」鷺墮地,化為兩童子,一捧壺,一執盞。道人酌客曰:「且潤渴吻。」菊衣異而飲之,果佳釀也。既而珍饌殊品連翩而至,送觴者、行炙者、擘脯者、送果核者、具湯者,皆名姝妙選,供帳之盛,人間未有也。

  洎暮,菊衣起辭,道人挽留曰:「嘉賓既臨,更當蔔夜,但無燭奈何?」乃顧語雙鬟最麗者往請明月來。須臾,雙鬟反命曰:「來矣!」俄見白光起于東南,如玉山千仞。遙遙泛空。漸近,乃是一仙人,周身洞朗,躡虛而至。仙風道骨,軒軒若霞舉,而殘醉未醒,衣中尚作酒氣。女從數十人,皆具殊色。于時雲氣幕天,萬星滅沒,獨圃中花草樹石,盡在月明中。菊衣踧踖下拜。仙者亦抗禮入座,連引巨觥數十,舌本粲花,談詞英妙,間與道人論說,語多玄著不可解。夜將半,道人曰:「世無此樂千年矣,盍歌舞以盡歡乎?」仙者曰:「善。」一妓前席,捧玉盤,貯紅籌數十,刻翠篆書各二字,有縈塵、集羽、雙拂、合蟬、陽阿、結風、虛影、海眼、橫影諸色目,蓋舞籌也。使菊衣探之,得虛影,於是粲者數人,騰衣拂袂,飛翔空際。亭中麗影蹁躚,如錦水生波,輕雲幻彩,覺一時風露蒼涼,松竹動搖也。

  仙者曰:「舞妙矣!誰為歌者?」一妓應命發聲,歌曰:「春風東來忽相過,金樽緣酒生微波。落花紛紛稍覺多,美人欲醉朱顏酡。青軒桃李能幾何?流光欺人忽蹉跎。」玉簌珠含,頗極悠揚纖婉之致。一妓繼歌曰:「白兔搗藥秋複春,嫦娥孤棲與誰鄰?右人不見今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仙者笑曰:「誤矣誤矣!乃今人不見古時月也。」妓曰:「今人不見古時月,古人亦誰見今時月哉?」

  仙者嘆息,因舉杯屬菊衣曰:「公聽此語,猶不痛飲乎?」菊衣故不勝酒,為浮一大白。仙者拔侍者佩劍,起舞亭中,已而倚劍郎吟,顧侍女擘箋書之,以示菊衣。菊衣讀而識之,詩曰:

  海風蕩八表,雲氣低漫漫。

  仰首睇飛鴻,宇宙何其寬。

  磨劍蓬萊頂,芙蓉開紫瀾。

  俠累何足仇,壯氣鳴心肝。

  談笑殺兩蛟,翻身跨孤鸞。

  道逢赤松子,飲我瓊漿寒。

  一醉五百年,仍臥三神山。

  當時相識人,輪轉沙塵間。

  十萬紫宮女,大半非朱顏。

  雙淚不可涸,下救溟渤者。

  卻聽雲和笙,還求神鼎丹。

  朗然化片月,流光照人寰。

  仙者吟竟,複引十餘觥,大醉辭去。夜複黑,道人更燃松節繼之,謂菊衣曰:「此李青蓮先生也。」菊衣訝曰:「頃言明月者非歟?」道人曰:「子未識乎?月者才人之化身,匝月而一代。盈虧出沒,其氣數然也。然古今以來,不過數人,迴圈相照,今適是青蓮。吾與有舊,故延之來耳。」菊衣曰:「世傳先生為長庚,又言為東華上清監清逸真人,又言掌箋奏於嵩山,今又為明月,不亦岐乎?」道人曰:「神仙星月,初無定位。不足疑也。」言次,東方白,菊衣乃歸。道人自是不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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