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筆記雜錄 > 耳食錄 | 上頁 下頁
秦少府


  蒲郡秦少府,官常州。其子秀,少而能文,與常州殷生者相善。

  殷妻美而早卒,葬之郭外。殷感傷不己,冀其魂見於夢中,禱之三年而不應。

  秦少府卒於官,宦囊蕭索,秀無力奔喪,移櫬佛寺,托家口于殷生,而自往求親舊之官姑蘇者。

  長洲令張,秦之內兄也,于秀為舅氏。張女名小慧,有姿容,年十七歲死,旅櫬未歸。

  武弁黃某,秀之從姑之夫也。黃子綸與秀同生時年月,故自幼投契。是時年俱弱冠矣,並豪宕不羈。

  自秦登仕藉,秀與兩家眷屬不謀面者凡八九載。至是相見,益親昵。秀往來兩家,住無常所。久之,漸與綸為北裡遊。黃知之,召綸切責,並責秀。張聞之,亦謂秀奈何與賤倡為伍,秀與綸俱不聽也。

  一日薄暮,共遊隘巷。見數女姝釃,倚門盼客,兩人私語曰:「必倡之居也。」試挑之,女郎皆笑呼客入。紗燈錦幛,華麗迷人。飲酒既醉,各選一女就東西室寢,皆諸妓之尤者。夜半,綸大怒呼秀。秀驚問,則曰:「賤婢譎詐,乃敢以紀信誑我!」於是殘燈映帷,秀未及答,忽諦視共寢者,亦一醜女,殊非寢時所選者也。將應綸,醜女急掩其口曰:「慎勿聲,禍及矣!」秀懼,不敢再言,綸亦為其妓所止,寂然不相問。

  秀私叩醜女禍及之故,答曰:「郎君年少,當大用,故特相告。主人異姓兄弟五六人,皆獷狺無賴。常以諸美誘客,醉後就寢則易之,妾所以得侍君子也。玉杯之詐有年矣。覺而嚷者,則殺之。坐是死者不可勝數。今幸主人未聞,不然,危矣!少頃辭別,宜若為勿知也者,以示彼弗疑,則可免於難。明宵主人飲他所,若再來,彼美可圖也。」秀謝而起,呼綸出,語之。而綸之醜女亦雲。須臾主人出,果五六人,皆身長七尺,狀貌猙獰,各怒色相向。綸、秀心悸,辭以有事,欲早歸,解金而予之,略不及夜來易女之事。主人乃喜,且卻其金曰:「兩公一宿,拜惠多矣。余無所用金。」綸、秀強之受,時諸女在旁,鹹以目相視。綸、秀會意,乃懷金而出。門皆扃鋦,主人啟鑰,乃得出。

  綸謂秀曰:「夜來美人,吾見亦罕。當再來,以畢夙願,且覘其實。」秀然之。薄暮又往焉。諸女仍延客於門,問主人,果赴飲他所。兩人喜,各私所選妓而幸之。秀將寢,女忽自陳,乃常州殷生之婦。秀驚曰:「殷生吾友也,其婦死已久,何妄乎」女曰:「君勿怖,吾鬼也。吾娣妹輩皆鬼也。芳魂無恢,為強鬼所劫,望乞救援。」言罷嗚咽,雙淚闌乾。秀不覺淒然,為之悲愴,反忘其為異物也,因問:「鬼亦能淫乎」女曰:「甚於人。」秀問:「妍媸有擇乎」女曰:「鬼之好與人同,鬼之淫與人異。」秀問其異雲何,女曰:「鬼純陰而無陽,不能行人道。恒使醜者媚人,取精而食之,然後選色而禦之。其具倍於人,而妾輩之辱且虐,亦甚於有生之日。」秀不覺怒而起,曰:「嫂氏勿憂,誓當召武士提利劍,斷此數賊頭!」女曰:「如是則無濟,君第走告殷生,使投牒吳縣城隍,則此輩齏粉矣。城隍非他,君之府君也,生平居官廉潔,上帝嘉之,故有是命。」秀悲喜交集。

  方絮語間,綸忽啟門呼曰:「君知其異乎」秀曰知之。綸曰:「君知張妹小蕙在此乎」秀聞言,急呼:「慧妹安在」蕙淹泣而出,嬌魂楚楚,欲訴欲語,愁怨難明。秀亦灑涕曰:「別來多時,競不識爾。妙齡弱質,不意遭此暴橫,良可憫憐!」亦出殷生婦以語綸。四人相對,悲哀哽咽,至於失聲。綸、秀複相與私幸,雖冒李下之嫌,未涉桑中之刺也。

  諸女聞之,鹹來自訴,且曰:「宜速去,遲將有變。」殷妻囑秀曰:「必告殷生!陰律:非親昵,不得控私事。君慎勿置詞,授狡童以返噬之隙也。」蕙亦以告父母牒城隍,囑秀並囑綸。綸亦知秦少府官城隍之事,蕙先告之也。二人別而行。迨曉,驗宿處,數塚累累,白楊衰草,信夜來之非謬矣,

  秀即以白張,張叱其妄。綸又來言之,張夫婦乃不勝悲痛。秀複遣介齎書,馳召殷生至,告以故。殷搶地長號,悟三年之無夢者,強鬼之制其妻也。遂與張共詣城隍首之,綸、秀亦往,井宿廟中。

  是夜乃聞城隍升廳事,鋃鐺鈕鐐諸具擲地聲,次聞胥役吆喝聲、唱到聲、書吏點名聲。城隍問曰:「誘良善,侵孤弱,淫橫不逞者,誰為首」秀察其聲音,宛然父也,因幽咽。俄聞群鬼供曰:「是萬德為首。」一鬼辨曰:「小鬼非毛三、周喜兒等慫慂,亦不敢肆行。」一女鬼訴曰:「鬼婦是趕七所劫。」一女鬼曰:「辱妾者,餘小猴、金午及萬德也,而萬德為甚。」聲似殷生之妻,殷生泣下。旋聞城隍曰:「蕙兒可言狀。」蕙曰:「兒為眾賊共虐,兒苦也願置賊極刑!」城隍嘆息,命至後堂與阿姑相見,蓋張之姊,秀之母,先少府沒三年矣。張及秀皆暗哭,綸亦哭。其時眾鬼紛辨,鞠訊雜遝,聽不甚徹。已聞拷掠聲、眾鬼呼痛楚聲、女鬼感謝聲、畢讞聲、累犯入獄聲,久之遂寂。

  於是秀上堂呼父,張呼女,殷生呼妻,綸呼舅氏及蕙妹,慘語千端,哭聲一片。卒亦無有隔窗而應者。

  後殷生夢婦來日:「狂徒雖則授首,妾已蒙垢,羞見郎君。且近奉秦公約束,豔婦不得外行,慮招謗辱。情不能已,暫得請命來見,為謝秦公子及黃生,蒙其仗義相授,他生圖報。蕙妹亦寄聲張府,言己得所依,嗣當寢門問安也。郎君好自重,妾從此別矣!」言畢,涕泣而去。殷生挽之,倏然已覺,惟殘缸熒熒射枕上淚光而己。自是杳不復至。小蕙屢見夢于張少府,亦屢夢於秀焉。秀遂反常州,奉父櫬葬之姑蘇。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