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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春苑主


  友人余君,自號烏虛子,為餘述元生事甚悉。元生,不知何許人也,弱冠補諸生,才名甚噪。三戰秋闈,不捷,遂結廬山間,絕意進取。淡營寡慮,詩文之外,唯嗜花若性命,然未嘗手折一枝、戕一萼也。

  一日獨坐,有輿馬旌節,倥傯門外。二青衣進謁曰:「夫人敬遣相迓。」元茫然,問夫人雲誰,青衣曰:「長春苑主也。」即促登道。元漫許之。

  不半裡,便有香氣來迎,澤衣沁骨。又三四裡許,城郭袤延,望如錦綺。青衣曰:「此苑城也。皆落花砌築,久而膠結,固于金石。」抵一城門,榜曰「管春」,謂天下之春皆從此出。城內輝煌爛漫,不可目窮,皆四時之花同時開放,顏色相間,掩映而蔽虧也。行萬花中,徑甚繚曲,覺神明爽發,膚髪皆香。

  有頃而至,則宮闕亭台,朱甍碧瓦,鱗次而帶續也。閽者皆韶豔女郎,馳報夫人。元降輿以待。第見紅英翠葉之間,飄輕裙、曳廣袖,美麗閑都者無慮千百,私語匿笑,往來窺客。以問,青衣曰:「花神也。花一種,即有一神。豐約穠纖不一,花亦如之。」

  已而閽者出,傳夫人請見,元肅容而入。曆門闥十數重,達一大殿。珠簾乍卷,翟葆斜開,嬪從如雲,左右環簇。夫人冠華玉之冠,履彩雲之舄,衣裳霞豔,環珮鸞鳴,神影仙姿,驚絕人世,降階而迎。元下拜,夫人命侍女曳起,賜坐。夫人南向,元東向。夫人斂容曰:「此地眾美所歸,群芳所出。秀才以惜花之心,成愛花之癖,故特迎致,蓋奇綠也。」元遜謝。

  俄而設享,自殿中至於廊廡,綺席相次。凡諸花神,悉令陪宴。進飛英紅露之釀,陳詞香和玉之羞。酒肴數周,眾樂並作。間歌迭舞,遏雪停雲。風調各殊,容華並絕。夫人曰:「惜弄玉、飛瓊請姊妹方宴瑤池,來暇邀致,使今日管弦未臻極盛。」元捧觴避席,曰:「今日宴會,色藝極天地之選,聲容盡古今之妙。一介鯫生,躬際斯盛,皆夫人辱命之寵也。願借芳尊,為夫人壽。」夫人起而受之,亦酌酒酬元,日昃罷宴,以笙歌羽衛,送居叢芳館。

  明日令下,以元為長春苑催花使者,並賜青幡絳節,彩仗雲駢,披服寶玉,出入府第。花神聞之,皆來賀。夫人命侍兒送花名玉冊至。元閱其姓字,皆往古美人,乃悟花神即美人也,出世為美人,離世為花神。元欲識其尤者,因謂眾美曰:「諸卿芳名,心寫久矣。今鄙人願有以觀焉,敢請。」眾皆笑曰:「謹受命。」

  元問:「蘇若蘭來乎?」一女遲回而出,意度閑稚。元揖謂之曰:「卿織錦璿璣圖,八百四十字,宛轉迴圈,有詩三千餘首,古今才妙莫或右之。」若蘭遜謝。次問紅拂,紅拂應曰:「妾是也。」元視其貌,修然絕塵,歎曰:「識藥師於晉謁,結虯髯於逆旅,紅妝俊眼,真稀有也!」紅拂退,元目送久之。忽見一女于稠人中俯而摩其足,若不勝其楚者,元戲問為誰,眾曰:「窅娘也。」元曰:「以纖月之勾,妙淩雲之舞,真不讓掌上人矣,」窅頰赤。而西階一美人輕盈纖弱,拂袖而唾,頗有不平之色。旁一女手梅花一枝,眉目明秀,不可描畫,睨之而曬曰:「燕兒燕兒,又作昭陽故本矣。」美人聞言,慚且怒曰:「何與爾梅精事,」蓋飛燕與采萍相誚也。楊妃亦謂樓東寂寥,則珍珠可慰,奈何以舌鋒刺人采萍未及答,一女姍姍而前曰:「肥婢何知,欲為禍水興波,不記環上系羅衣時耶」元問之,乃班婕妤也,恐其攻軋無已,亟為解之,曰:「諸卿往事,何足深論譬諸花枝糾結,花片相撲,無害於花,徒令人可憐耳。」於是諸女謝而退。

  他日,夫人命元定花神甲乙,元辭讓再三,不獲。乃甄別其香,豔,各為三品:香曰奇香、名香、幽香;豔曰雅豔、穠豔、狂豔。視其神以定品,而花隸焉。如西施、王嬙、卓文君、崔雙文之屬,鹹列狂豔。

  西施聞之,請見曰:「妾雖鄙陋,君何至以狂豔見目」元謂:「卿泛湖之役,固當小貶。」西子辯曰:「沼吳之後,妾實從伍相于江流。陶朱何人,妾寧儷之,以負君恩而喪婦節也」元矍然曰:「微卿言,吾幾誤矣!」有頃,王嬙亦來,泣告曰:「妾以薄命,為畫工所誤,遠嫁沙漠。以君命故,不敢違,未嘗一日忘漢也。而佞臣秉筆,誣以聚麀之行,妾飲恨黃沙,末由昭雪,故使塚草獨青,以明區區之志。而僧孺《周秦行記》乃敢肄為狂言,深相污蔑,此妾之所痛心而茹憤者也,君其察之!」元再三引咎,乃列二人于幽香,始悅而去。

  元既以六品位花神,報于夫人。夫人嘉歎。自是花神歲時,各以花之顏色數目具書于冊,聞于使者,使者以上之夫人。如是三年,苑花愈茂。故事:每歲立春先三日,花使請夫人登春台,陳天下林池苑囿之圖,乞令諸女散花,以應春令。夫人乃召眾花神對於台下,使按圖布散,仍考其成于所司。眾花神銜命,歲出管春門一度,五日而返。亦有不返,遂留人間者,即出世而為美人者也。

  元以久別山居,欲乞假暫歸,遂上書于夫人。其略曰:「竊惟芳草相思,王孫惆帳;垂楊惹恨,遊子躑躊。故富貴有鄉國之思,即神仙多別離之感。臣本蒭蕘,辱在草莽。芝無田而蕙無囿,稅駕何鄉;岸有芷而汀有蘭,尋芳迷路。蓬心不改,自分老於蒿萊,誇包系無聞,誰憶彩其葑菲柴關晝掩,忽驚小玉來敲;蓉苑春開,竟使飛瓊下請。鷺羽成行,鸞笙作隊。現空中之城郭,十二樓臺,訝世外之嬋娟,三千粉黛。身如桂樹,許近嫦娥;命占桃花,更依王母。既陪麟脯之宴,複長蛾眉之班。千古奇逢,三生異數。葵藿傾陽而已遂,藜葭倚玉以何求然而玉枕遊仙,夢裡之蘼蕪莫彩,金丹換骨,胸中之荊棘難除。憶阮客之曾歸,笑龐公之不返。東籬晚菊,定憶陶潛;南國秋藥,尚思張翰。值此風迎杏靨,暫假歸鞭;會待雪綻梅妝,重開舊閣。振衣華表,爭傳化鶴之人;墜舄雪端,竊比飛鳧之吏。」

  夫人笑而許之,遂置酒祖行。召眾花神至,告以意,則皆惘然有可憐之色。酒數巡,盧女抱琴面前曰:「本不妙于音律,先生遠去,願獻一曲,代渭城之唱。」元稱謝。盧女撫弦動操,為鼓《霓裳序》。不數聲,梁塵欲飛,落花起舞,四座寂然無語。琴罷,夫人複謂眾神曰:「諸卿妙技,各於今日試之。過此以往,則天上之曲,人間不可得聞矣。」於是崔茞奴理箏,宋偉吹笛,關小紅奏琵琶,徐月華彈箜篌,檀扳土簫,更番迭奏。歌舞紛遝,大都麗娟絳樹、飛鸞輕風之儔,盡歡而罷。明日遂行,夫人及花神各以花片為贐,元拜而受之。送之管春門外而返。

  元既至家,妻子皆驚怪。親舊聞之,鹹來同訊,聞言莫不嗟異。明年,複往尋之,則武陵之舊路迷矣,悔恨不已。自是愛花愈篤,花前多作傷心語,益無意於人此。後數年,無疾而終。

  臨終,謂其家人曰:「吾始以花生,終以花死。死而有知,魂魄猶應戀此也。身沒之後,當以落花葬我。且吾以花隱,毋著我名,但題石曰「故長春苑催花使者元生之墓」。」葬之日,棺輕如蛻,識者以為屍解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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