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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芳


  宜川張伊理,邃於學而不偶,家故貧。一於名露,年十三而伊理卒。露幼頗慧,善讀父書。伊理以不遇感憤,竟令露廢業。藉樵牧以奉母三載矣。

  同邑黃生,伊理舊友也。以文學教授鄉里,憐而收之,今就學。露母泣而謂黃曰;「公惠救藐孤,實起死人而肉白骨。雖然,露之勿學,夫子之志也。」黃曰;「嫂氏休矣!鬱而不發,豈理也哉張吾軍者非露而誰?故人有知,當亦首肯。」卒教之。三年而文成,令就郡試。

  試有期矣,偶登城闕,興發高吟,得「夕陽片石明羊角,芳草孤洲暗虎頭」之句。一儒巾少年神骨清迥,前揖之曰:「君非宜川張君者歟?余雲林鄭玉也。適聞佳句,不減義山《錦瑟》之調。」露怪其擬議不倫,且問何以相識。玉笑曰:「僕固識君,君自不識僕耳。」露終茫然,陽謝之而心儀其人,漸與浹洽。

  日既暮,邀歸旅舍。偶及試事,玉曰:「君程文太高,恐不諧俗。盍揣摩時好,以圖一當」露笑曰:「伯牙不以裡耳改弦,王良不為獲禽易轍,況文章不朽之業,安敢自貶」玉唯唯,比曉辭去。數日,杳不復至。

  試既畢,玉忽來,袖出露試卷擲案上。露失色,問所從來。玉指其卷曰:「此豈利器哉吾為君謀易之,已獲售矣。」露意疑。已而果售,始異其盲。及視所易卷,文甚劣,然心德之,向玉稱謝。玉歎曰:「吾非逐臭名場者。以君祿命太薄,又得文名,恐造物見怒,姑為此態。君先世有清德,厥後必大。」露由是愈奇之。居數日,別去。露亦歸,往見黃,未言也。

  勿報玉至,僕從甚都,即執贄見黃,願為弟子。黃既以霹為先容,深器之。玉複與露約為兄弟,玉長一歲,露兄之。明日,玉至露家,升堂拜母,以金帛數事為羔雁。露及母堅辭不受。玉曰:「以吾弟空乏,且當周贈無己;戔戔之奉,何乃卻之弟母即我母也,又何間焉?」露始謝而受之。嗣是,日用衣食之需悉取給於玉。而贈黃者亦甚厚。

  居數月,玉曰:「已為弟謀得佳婦,六禮無所需,吉期在邇,弟當往贅。如以慈母暌隔為辭,一月後俱歸可也。」露問為淮氏之女,五日:「即去當知之。」問之再三,終不告。露疑,以白母及黃。黃曰:「鄭生固良士,其所謀當不妄。秘之,故以示奇耳。否則,為爾惜費也。爾第行。」

  乃與玉俱,不三十裡而至。朱門洞啟,院宇軒華。玉下馬徑入,使露候於外。

  須臾,主人出,年五十許,儀服偉然,肅客入。露趨拜,主人熟視而稱曰:「真英特也!」既坐,主人曰:「舊奉賢尊命,許與老夫結朱陳,今以次女夕芳侍君子箕帚。荊婦舐犢之愛,不欲弱女遽隔晨昏,故累君下賁耳。」露起面謝曰:「叨近冰清,極知欣幸。然露先人早背,安得與大人聯姻且露之來也,鄭兄實媒之。適奉尊教,誠所未喻。」主人笑曰:「未識鄭玉耶老大賤息也。數歲前受業賢尊,老夫心契,嗣是有婚姻之約,故令玉訪君。而君『夕陽芳草』之句,適隱道小女之名,故玉得相遇於城闥也。」

  露再欲啟問,忽傳夫人出見婿。顏貌如三十許人,衣飾華潔。侍者數人,序坐少時,多作家人憐惜之語。而堂角簾小諸女窺客,吃吃笑語。露頗踧踖,莫知措對。已而玉整衣而出,笑曰:「昔為盟弟,今則內兄矣。」露亦笑。遂引入賓館,設食。有數女,或稱青站,或稱雲閣夫人,或稱素英姊,或稱阿麗,往來戲樂。窺瞰其門,風態妖冶。言詞謔浪,竊竊私語。露頗聞之,而莫敢支應,腹議而已。

  次日,庭施供帳,工奏音樂。女僕執燭捧香,擁夕芳出。嚴妝袨服,珠翠熒煌。成禮于金碧之堂,同牢于綺羅之席。既成眷屬,情好篤洽。玉相得之歡,亦更愈於往日。甫匝月,露乃告歸,將迎婦以覲母。夕芳了無難辭,而玉父母皆有悵恨之色。

  露歸告母,母甚喜悅。黃聞之,亦先來問狀。既言及其父約婚授徒之事,露疑昔時父或為之。母愕然曰:「爾父平昔家居交接殊募,安得有是是必有異。」翌日。同往跡之。至則斜陽一片,秋草離離,愁白楊之悲風,咽空山之流水。知逢鬼物,舉家驚訝。露心傷目斷,殆亦離魂,躑躅而歸,耿耿終日。

  一夜,夢門外簿鹵騶從,肩輿中一人乃其父也,謂露曰:「余向館鄭氏,獲訂姻事。今年蒙上帝授地府司憲,迫於公劇,末暇視爾。茲因鳳皇山苞元神君邀赴賞花之宴,故迂道來家,告爾以由。鄭氏偶為避難,移家陽曲。新婦賢淑,終當合併。吾已使人籌畫,爾無憂也。爾師厚德,吾所深銘。玉前奉爾師金帛,皆吾俸餘之物。為吾謝之,匪以雲報,亦故人地下之情耳!爾母吾不及晤,爾其告之」言訖,揮淚而去。露覺而異之,聞者亦莫不嗟歎。然「合併」之語,莫得而明,意謂非死不能也,露殆不永矣,反更憂之。

  一日,露傍徨郊外,遙見彩輿一秉,後一人,從數十騎,來甚建。既近,則玉也。即下馬相持痛哭,語別後事,不勝嗚咽,雲:「自君去之夕,即為仇家所攻,幾投兇暴之燼。賴與府帥有舊。遣兵救護,老幼家口僅以獲兔,避患他州。極知爽信始憂,無由陳達,比得尊人書諭,伸玉送舍妹于歸。今已送至君家,君宜速歸,加意調護。玉亦從此別矣,幽明道隔,相見伺期!」言罷,複痛哭。留之,不可,上馬馳去。

  露踉蹌至家,寂然無所見。神色黯悴,徑投臥內,將以啼痕長漬衾枕矣。既入,乃見錦帳低垂,奩具盈室。亟呼母,搴帷視之,一麗女臥於繡榻,氣息如縷,乃夕芳也。

  有頃,目開四顧,見露而泣,半晌能言,曰:「妾形體初複,宜令人環坐,以受生氣。」於是鄰女駢集,皆言國色。夕芳故善言詞,雖臥息寡言,而偶爾酬答,悉出意表。諸女鹹悅之,晝夜更番守坐,爭以氣噓其口中。

  七日而起坐,半月而能行,一月而飲食起居,丁與人無異。

  乃言其父鄭氏,名洛,雲林人,家頗豐。男女僕婢數十人,悉死於疫。妾時年十六,其司言陽數未終,當再生為君妻。風雷啟墓,輿馬護行,迷罔之間,遂已至此。前者一月繾綣,猶能記憶了了。所謂仇家肴,蓋疫鬼也。

  夕芳性質柔婉,伉儷甚篤,事堂上尤以孝稱。常念其父母兄弟不置。每歲寒食,輒與露掃其墓,慟哭而歸。後舉一子,仕至州刺史。

  一-此前明天啟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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