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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嫣嫣


  有孟賈之者,邑人之職經緯業者也。勤于顧杼,因而小有資本。遂販布作客,往來淮泗間。嘗私一孀婦,曰巴嫣嫣,年二十一二以來。夫本梨園子弟,為侯門臧獲,饒有積儲。以故巴戀金帛,未肯改適。而素性儉約,又工針黹。孟腰間繡彩層迭,盡巴娘手跡。

  孟每歲半年出,半年居。不獨旅人資斧,悉賴巴娘;並且年少性豪,呼盧賭采,皆巴娘為償債券。巴娘識孟凡五載,床頭黃白物,業已十去四五。孟不費一文,而錦衾繡枕,消受一生脂粉。習慣成自然,遂擁麗人若己有。即婢媼輩,亦奉事儼如家主。估計或不利,輒掇巴娘庫藏,以彌縫闕略。權在掌握,攛掇由己。

  巴娘一纖弱女子,當其一意,顢頇精明,固非所任;即耳目所及之處,猶謂吾有即若有,無所容其計較。而孟貪人狼性,吞噬無已,因說巴娘曰:「儂之與卿,非有兩人也。敢以髮膚自私乎?數歲以來,多分甘潤,悉置膏沃於桑梓之鄉,意在為卿早營菟裘,以備魚軒之迓。方寸之誠,卿能察之,不待儂言也。第恐久安故土,未肯輕去其鄉,彼此隔離千里,聲息之通不易。吾鄉桑柘,連陰比戶,皆勤蠶事。計什一之利,抱布尚不如貿絲。金陵去淮城四五百里,為吾鄉赴淮適中之地,往來較便。倘益以千金資本,創絲業于白門,庶乎多財善賈。壅積既饒,則行止俱便,其時意東而東,意西而西。縱以雲山迢遞,不喜鶯遷,而舊貫相仍,亦安鳩拙。此所謂兔有三窟之說也,同心人豈有意乎?」巴以迷於情好,信孟已深,於是盡出藏鏹,並釵飾傾筐授孟,聽孟所為。

  臨行,巴誓之曰:「妾之性命,胥在君手。脫有差失,則喘息休矣!遠道風波,劫江多盜,當時時以妾為念,未可稍任疏漏。」孟曰:「閨闈口角,偏多絮絮,此真婦人之見也。儂未弱冠時,傭于朱富翁家,走漢皋,押運財貨,動以萬計,隨身只一老蒼頭。雖有拳棒教頭作護從,而渺爾丈夫,尚須聽儂調度。來往江湖四五年,從無失著。視此區區,真泰山之一撮,滄海之一瓢耳。而卿繁瑣若此,夫豈有疑於儂耶?」巴曰:「不然,婦人家眼孔,不比丈夫之巨,只覺一錢如命,故不得不一言以相托也。」孟曰:「無容過慮,自識提防也。」乃滿載所有以行。

  至揚州,為石尤風所困,系纜江都門,連日不得行。同舟有嚴姓客,放浪不羈,覿面即訂為盟友。孟以身挾鉅資,衣履加飾。淡笑間,往往以多金自喜。嚴固慣客維揚,多識脂叢粉藪,悶坐無聊,時挈入城散步,因而問柳尋花。

  有粉頭吉慶者,貌僅中人,而給於口。孟惑焉,貪戀笙歌,流連衾枕,漸傾肝膽,盡吐巴娘之情。慶曰:「嘻,信如子言,則巴娘一淫婢也!古之美人,方且千金買笑。卓文君自呈身于司馬相如,人猶訾之;況以深閨弱質,破費多金,買此萍水知交,何輕賤一至於此?妾等饑寒切身,主張出自父母,似此生涯,殊非得已。然亦頗知自愛,王孫公子其自願傾囊,以求邀青盼者,不知凡幾。妾不自解,何多落落也。巴娘之蛾眉皓齒,自必高出妾輩上,而甘作賠錢貨,此真淫婦之不知自愛者矣!君知有前車之鑒乎?前夫之物,可屬之君;後夫之物,亦可移諸人。天下美男子,非於君歎觀止也。他日有多上於君者,則君亦危矣!雖然,妾亦不戒予口:君與巴娘,歡好有年;妾以無鹽之姿,邂逅之好,疏不間親,而乃肆為評論。所謂以不人耳之言來相勸勉,徒令人憎絮聒耳。」孟聽吉慶言,雖不盡是之,然已心動。

  慶知其術行,於是一飲一酌,處處殷懃;床笫之間,更加款昵。漸覺妖情詭論,足以迷惑人心。乃複進言,曰:「妾累君久,橐中累累者,耗及數百金。妾貌不驚人,性又粗笨,荷承厚眷,此心何以自安?吾母可憎人,貪黷難盈溪壑。妾獨憐君客路,縱家富陶朱,安得有隨身金穴?妾自悔髫齡坦易,不知愛惜金珠,涓滴胥為母有,腰無私蓄,未有助君揮霍。妾欲留君,無說夷解。去歸休,妾固非不腸斷,然而死活老妾也!」

  孟曰:「呸!揚州誇富麗之鄉,管窺之見,何自小若此?隔家千里,雖遠水難為近火救;然數百金之破費,何至困人於旅瑣?卿雖廉介,不忍過取,然儂實屬意久矣。視卿箱籠無多,室廬湫隘,衣履釵釧,不合時宜,行當為卿新之。汝母所須,不過阿堵物。拌給數千貫,以饜其心,百年魚水,當有可謀,忍言去耶?儂性不喜慳吝,無煩卿為瑣瑣也。」

  慶曰:「君固豪舉,妾非小性。苟在他人,將速之傾覆;而左坦之私,不得不代為關切。第巴娘與君,好合日久,深情厚意,恐有天仙于此,尚不足奪其寵愛,況遠不逮巴娘者乎?妾雖委身有志,啟齒維艱。不意巨眼人善察人隱衷,非前世木魚功德,修不到此也。」孟曰:「卿誠愛我,巴娘何能為?且我亦何所愛于巴娘?巴娘強我耳。」

  慶曰:「近者,吾母亦謂君誠篤,可托絲蘿。君盍與母決之?」孟以問慶母,母曰:「殘年向盡,兩口衣食,頗可自給。老婦家本興化,客寄於揚,已三年矣。伊父守業鄉井,從不預吾母子有無。老婦亦久有歸志,只以瑣事牽絆,大約半年後,當得清厘。我固不求重幣,君亦休索妝奩。伊所自有,悉聽攜之以去。我念只在得所付託,了卻兒女終身,便釋重負矣。」孟喜甚,數旬留戀,不復更作歸計。

  蓋孟之初狎吉慶也,心猶繫念巴娘。繼聽吉慶教,覺巴娘行動,固有可疑。久之,而讒說得行,新好愛篤,所謂巴娘者,遂消歸於爪窪國矣。沉湎酒色,僅淹三四月,腰纏己罄。典質箱籠,又複支持旬日。慶母謂慶曰:「客憊矣。」慶曰:「寒兒佩囊中,尚有黃金二錢。要而取之,則不復相識矣。」其夕,慶謂孟曰:「釵釧數事,皆院中花樣,不合良家妝束,方更新之;適三姨姆贈青藤臂纏一雙,意欲鎔一指環作鑲嵌。尚欠黃金二錢,君其為我謀之。」孟曰:「似此區區,誠易事耳。」遂出金授之。

  慶曰:「君固久於江湖,所閱多人,見有如妾廉潔者乎?相處幾半年,從不窺君佩囊。若在他人,早攫取之矣。」孟洋洋甚得,盛氣謂慶曰:「所值幾何,謂足當卿一盼?然儂亦限於客邸耳。苟使香車偕歸梓裡,即欲築金為屋,亦當為卿成之。豈至以有限之費,勞卿啟齒也?」慶曰:「嘗有相妾者,謂當作富家主母,其言果驗矣!」慶知孟已別無長物,遂與母謀,伺孟出,移避他院。比孟至,慶母告之曰:「適汪姨病肺,慶往省視。今晚恐不得回,煩君姑就旅邸,暫宿一宵。」孟諾之。

  明日至院,見慶室臥榻空懸,簾櫳寂靜,物事零星,駭甚。尋問其母,母曰:「君禍吾母子矣!數年來,債券積可盈尺。邇日責負者,絡繹不絕,咸謂慶兒現受富翁之聘,百琲明珠,已歸掌握。以故索償甚急,拍案叫嚎,勢如狼虎,慶兒于昨晚二鼓後歸來,嬌弱兒那能堪此暴橫?遂以驚怖成疾。今擇僻靜處,避囂去矣。君速歸,謀取千金來,安置一切,毋以慶兒為吾累。吾只思料理債券,俾慶兒得所依託,便當歸息故園,以耕種為生活。可再以空囊之累,受人淩辱如此?慶兒無他語,但囑君早謀下聘物。渠在院中,多一日耽延,即多一日懊喪也。」

  孟無奈,垂首回邸。明日,且複來,母曰:「君猶未去耶?想千金可以立辦,不待取諸家藏,誠吾母于再生之福矣!不然,將別有異能奇術,可堪為我解圍乎?」孟曰:「否,否,欲得慶娘謀面以去耳。」母曰:「嘻,是賈害也。債主紛紛,方欲挾慶以要我。匿之猶恐不深,尚敢公然相見耶?君其速行,唯拌卻老婦一命,與債主當旗鼓。君與慶兒,有一於此,已非吉兆,況其俱至?雖有蘇、張之舌,無以排此難也。」孟又歎恨而去。明日再至,並慶母亦不得見矣。徘徊終日,無所為計,乃痛哭而行。

  孟每歲行賈,其資本必有贏無縮。此歸兩袖清風,無所可解,唯言中途覆舟,性命幾於不保。自此以怯於風浪為辭,遂不復貿易他鄉矣。

  居三年,淮城之音耗久絕。一日,方登場打麥,積稭於庭。忽火自稭中出,烈焰騰騰,不可向邇。幸人手眾多,撲救移時,乃息。俄而他處又作,則又撲之。自此,日必三四驚:或閨中褻器,忽升於庭;或開甑取飯,而沙礪滿中;甚至夫妻同寢,比及曉,孟則赤身露臥廁中,妻又與傭工共枕。顛倒簸弄,百態不齊。驚擾月餘,忽夜半無故火作。孟無子,一妻一女。火球迸射,門迷不得出,遂煨為灰燼。

  孟雖強逃得脫,然已鬚髮俱焦,膚肉炮爛;又睹妻女之慘,號咷哭叫,致成狂疾。每跪庭中,乞巴娘饒恕,言其為惡妓吉慶所賺,原非有心欺騙。又有時厲聲作巴娘語,謂:「喪心豬狗,汝本意騙我金銀,自資豪富。惡妓之見奪,抑系天不汝容。故假手貪婆,為汝消耗也。汝試思,一架破屋中,除汝賢荊人兩片臭皮肉,更有幾何長物?數十貫販布資本,半假諸東裡婁翁。非由阿娘佽助,得完此券耶?嗣是舍宇皆新,田園綿亙,一絲一縷,誰非阿娘物?豈除卻貪婆所騙,遂無足容汝感念者乎?」罵罷,輒引杖自擊,血流被面;或以錐刺太陽穴,狂叫而絕者屢矣。

  家人震恐,更番為之邏守。越數日,守者亦懈,遂自剸刃洞心而死。其鄉人,有至淮上者,聞巴娘待孟,再歲不至,憤恨自刎。此報之所以慘也。

  籜園氏曰:天下有同此負恩之人,而或則非之,或不非之者,亦視其情何如耳。巴娘之助孟,與孟之資吉慶,固皆出於情願。然慶負孟則可,孟負巴則不可。何者?巴之于孟,情在親而信之,實重孟之為人,而欲托之生也;孟之于慶,情在狎而玩之,明知慶之為鬼,而甘投於死也。人之有恩於我,果視我之為人,固不可不以人報之;人之有于於我,本視我以為鬼,又何必不以鬼報之?故巴之死,得為孟祟;而孟之死,不得為慶祟也。然則報復之間,只有不情之人,未嘗有不情之鬼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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