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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老生


  霍老生,滕縣人,歲試罷歸。攜生徒三人,一火夫,隨身給役;獨輪車三輛,二輛作代步,一載四人被褥箱籠。

  行過山徑中,遇雨不能進。投一茅舍,有少婦出應客,粉脂蘊藉,鬢髮停勻,禦身雖布素,狀甚修潔。時因雨勢狂猛,寖逼黃昏,去旅店尚遠,計已無能馳及。乃乞少婦,請借下榻一宵。婦言:「家無翁姑,無婢媼,夫為馬兵,終歲宿城中,月無一二日來歸,恐杯盤不備,簡褻上客耳。」於是,指揮僕從輩宿屋後閑舍,安置師徒于隔房,鋪設衾枕,相與偃息。三少年馳驅勞瘁,一著床輒鼾鼾成夢;衰老人血虧神散,反側無眠。

  一更向盡,有叩關者。婦出,啟扉納之。老生窺門隙以探,所入秀貌華服少年也。兩人燒燭對酌,語音細瑣,未可辨識。老生疑為婦夫,或因家有宿客,故相戒煩聒耳。正猜測間,又聞款扉聲甚厲,婦窘急,遂啟藏庫,匿少年于中,閉庫加鎖焉。然後啟扉,見一人衣廂紅兵衣,垂鞘腰下,面帶醉容,昂然直入。始知先入者,為婦私人;後則婦夫,馬兵也。

  兵見席上杯盤狼籍,問婦何作,婦惶急不知所答。兵銳聲追叩,婦舌卷無一辭,蔽身不離庫門。庫中人聞聲驚顫,震動庫門,銅環錚錚作響。兵知庫有藏奸,迫婦取鑰,啟庫門待驗。婦言:「鑰,不知……處。」而一時口吃,期期艾艾,一語數斷,一字數重。兵益振怒,叱曰:「汝無暖昧事,何至反常乃爾?看汝專意庫門,必非無因。豈鑰不可得,而門遂不可啟耶?」乃推婦於旁,斷鎖破門,出少年,抽刀將斲之。

  少年叩頭乞命,婦亦長跪,泣牽兵衣,求使納錢自贖。少年便言:「願納千金券。」兵曰:「平昔相見,兵賤不值狗糞。貴公子限大於箕,視天下尚複有人耶?何至今日,轉乞命於小卒?權不在兵握,分毫不擅破慳,安望拌此大注?公子自思,有何大本領?豈嘗自出己力,賺得千金耶?無過藉先人余業,安享富貴,輒爾擅作威福,不願貧窮艱苦,百般驕態,事事令人痛恨。兵以身居賤職,一頂綠頭巾,何遽不能稍耐?最怒者,驕人惡態耳!今日即受千金券,一出此門,豈複有小卒張口地乎?第仗此寒鋩三尺,圖快人心,所值何止千金?」

  馬兵本意,原非必殺公子,無過假刀威,痛吐胸中積憤。手中百煉鋼,屢試及項,究自遲疑不果。乃愈詆愈怒,舌底鋒嚴,不覺心中焰起,順手一掠,快如截瓜,仇頭墮地矣。既殺公子,乃拭刀納鞘,呼婦叱之曰:「已快一刀矣l行止聽汝自為之,吾行矣l」遂拂袖以去。婦坐屍側,飲泣一炊時,方收淚四顧,意甚局蹐。沉吟久之,始出一大布被裹其屍,力弱不能舉,複索篝車輦載以出。比返,已及五鼓。潑水洗地,血跡俱淨,則雞聲唱曉矣。

  老生默伺終夜,心膽俱碎,乃敲火舉燭,趣三少年皆起,催喚僕夫,整裝就道。中宵密事,恐有雀角牽連,卒秘不泄。後又以院試過其地,察知某縉紳家,為失子控案,緝訪無從,積久事寢矣。始稍稍露其詞于門人。

  籜園氏曰:貴公子驕盈氣象,人之欲得而甘心也,久矣!況己自投羅網乎?雖然,千金買命,價亦非廉。彼馬兵者,即拌舍此婦,而取其金以更擇佳麗,固亦不為失算。乃竟棄之罔顧者,豈真豪氣乃爾哉?毋亦稔知其勢焰熏人,出言不信,當日即受其券,將來事過反顏,不但金不可得,且轉治之以「詐索」之罪,故不如揮手一刀之為快也。可見自行不義,雖有可靠之冰山,禍反因之以滋甚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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