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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世球


  太邑鄉民董世球,與其弟均並舍而處。居無村落,惟一蘭若曰普濟庵,相去不半裡,即比鄰矣。二董俱彩山貨煤為業,勤於所事。恒以五更出,以昏暮歸,家道僅堪自給。

  惟世球妻郭氏,私于庵之住持僧福海,藉香火資,頗有蓄積。均妻施氏,其姑于繈褓時抱而乳養者也。年甫七齡而翁姑俱逝,郭實撫之,通頭纏足,固未嘗不費心計。然而喚飯呼茶,役使若婢,亦非真能以兒女心待施也。

  施年十六,均已及冠,因而略具床帳,俾諧花燭。施既成人,笞罵漸以不受;況心薄郭氏之行,以故妯娌間積不相能。有田數畝,相與析而二之,各立門戶,自為生活,但田舍家室廬淺隘,爐灶雖雲另立,而耳目切近,指桑駡槐,彼此葛藤,仍所不免。

  郭氏以施執不附己,日短於世球前。世球教弟黜施而更擇良匹,均第口諾之。時或偶加鞭楚,無過為兄謝責,果非有怨于施也。球每見施,輒生嗔怒。施或聲辯,則杵石交加,日以為常。海闍黎垂涎于施,屢次挑之,每為施所痛詆。以故海於世球前,亦多簧鼓。

  一日,均劣貨煤遠出,施方錚錚彈棉於中庭,世球受郭教,謂施脫略世故,乖隔人情,以致衣食不豐,家計多累,兩家同此祖業,何獨不如大姆。施曰:「妾乖姆訓,拙于妝飾,蓋亦生性不敏,非梗化也。嘗中夜自愧恨,不能博一綠頭巾,為乃弟作封誥,致使縮縮無以步伯氏後塵。然亦乃弟左性,普澤庵海師父喜周恤貧人。伯氏工于媚世,善窺慈悲人君睫,頤指氣使,乃心貼然。故得常沾法雨,坐享溫飽。窮餓漢與伯氏同胞,偏別具一付肺肝,不第自失逢迎,兼不喜妾結識高雅。其所以忝祖宗而墮家聲者,乃弟實多乖繆,其故豈專在妾哉?」舌鋒銳厲,大為世球所不耐。憤焰中燃,火星迸裂,索杖無所得,視施手所執棉錘,亦利器也。奪而還擊之,不中;再擊之,顛,猶滿口喃喃,攘臂掙起。球又逆而連擊之,頭破腦裂,登時斃命。

  深山窮穀,人跡隔絕,施氏之冤,迄未有知者。因火化其屍,以其灰燼雜煤屑中,貨於遠村,為熟識之無賴子楊汝明所買。楊熾炭圍爐,於煤屑中得焦骨一片,亦姑棄之,不以為意。施氏外家零落,一弱弟僅存,名曰興兒。球既焚屍滅跡,乃托言施以反目之故,昏夜竄出,繆捏虛詞,往訪於興。興第言姊未來歸,亦不解更究其它。

  興有從叔某,與楊汝明有葭莩誼。偶踏雪過其家,促膝煤爐,談及均婦夜竄事。楊曰:「昨董世球來貨煤,未言均婦竄也。但其神色沮喪,辭氣惰慢,是有心疾者。」某曰:「均婦乃吾先兄之女,父母雙亡,久不歸寧。但兩小無猜,婚後亦甚和順。女非刁悍者,夜竄之事不無可怪。」

  時方攜箸撥火,忽得弓底半鉤,雖焙炙黝黑,而蓮瓣分明。楊曰:「是何纖瘦乃爾?」某曰:「人唯自愛。吾兄只有此女,乞養于董。其姑早喪,少小無人經理,乃能自緊足纏,鳳頭之瘦,工于伯氏多矣。雖然,煤火于林莽,閨閣中物抑何由而至哉?」楊曰:「是則可疑矣!昨於煤屑中,獲有焦骨,既棄之矣。」乃蹤跡得之,檢視滋惑,益窮索煤中,複得大小骨三四枚。某曰:「均婦之死必冤!此即王婆謀殺武大之術也,請留骨與煤,以為他日乾證。」楊曰:「施興少不更事,君當首之。」乃召施興,告之故而鳴於官。

  郭懼,密與世球謀。招均至,紿之曰:「施氏不良死,不足惜也。第死者已不可復活,案若實承,法當論抵,雖罄產不足供縲絏之用,于弟亦何所利?不如弟因以殺妻自任,義系親夫,無乾法紀。案獲搪塞,當為弟更擇才貌並佳者,以為改弦之張。我夫婦並無子女,專待汝生男,以延兩家祧祀。則凡兄有一絲寸縷,皆弟物也。弟其熟思而審處之,切勿為無賴子所蠱惑,則獲福多矣。」均信之。

  及邑宰檢骨鞫問兇手,均遂銳意自承。按以無故殺妻,又複毀屍貨骨,慘毒已極,均遂論死,嗣是,世球兼收均產,而家益肥饒,不復貨煤矣。

  星霜凡七易,有霍輝卿者,徽郡富家子,以擅風鑒、覓牛眠,投趾世球家。旅居半月,與郭氏通。流連繾綣,久不言歸。僧海格於耳目,足跡多疏。時或瞰霍他出,一續鴛盟,不復公然敲月下門矣。論郭馬齒加長,縱使修飾精工,趨承加意,要是殘春花柳,何遽惑人之深?只以孽緣前定,冤債當嘗。霍既情人眼底,真果西施;郭亦覺天下自有男子,若球、海輩直狗彘耳。

  兩情愈久愈密,郭常唧唧語霍,有從而終焉之志。霍曰:「有世球在,去留豈汝自主?」郭曰:「球或不從,將遂已耶?」時海闍黎購一雛僧,號智能,極穎慧,日盤桓于郭氏處。郭與霍皆鍾愛之,以其善希人意且戒於口。故即閨房衾枕之私,亦無所避忌焉。球知郭氏有琵琶別抱之志,而郭亦數以其意明告球以求去。球方以郭為奇貸之居,一諾更重于千金。所由好合之期,遲遲未決。

  計均夫婦之死,至此已及八載,興嘗夢均謂己曰:「八年後,余夫婦之冤,當獲報復。」因以告其叔。叔曰:「若妖夢可憑,則今茲其時矣。吾當往觀其變。」乃假覓生計,投僧海庵中,貰為傭工焉,亦時往來於世球家。

  世球以霍生之謀奪其妻也,怨之。嘗誶語於僧海前,而泄郭氏請嫁之意。海忿霍甚,亦恨不得其皮而寢處之,遂教球曰:「子盍以不文辭,而使霍生創立婚稿?因挾其筆據,以為涎色奪妻之證,則霍之黃白,可要而取也。苟梗而不與,則以奸撤訟,其罪亦無可逭矣。」球韙其言。

  一日,郭又請去。球即以所教應,果得霍生手稿,乃執而索其金。霍知為球所賣,姑佯諾之,而陰與郭謀。郭曰:「事急矣l不有勝算,二人之肉,尚足為世球食乎?然世球非能為此謀,必僧海教之也。智能其知之矣。」抵夕,智能至,啖之餅而問之。智能曰:「所謀非所能知,但日來世球與吾師甚昵,喁喁耳語,必有所作。」郭曰:「信非僧海,莫予毒也已!」是夜,郭與霍飲世球酒醉,而縊殺之。因匿其屍,謀欲移諸庵中,而嫁其禍於僧海。

  明日,招庵之傭工施某來。郭問之曰:「施婦之死,有怨我者乎?」某曰:「何於大姆事?雖然,董大伯安能辭咎哉?」郭曰:「世球之殺弟婦,抑僧海譖之耳。」某曰:「知之,而恨不能報也!」郭曰:「世球已遭天譴,昨晚投繯矣。然而人言可畏,不敢泄也。今有可以報僧海者,而有求於子,子其許我乎?」某曰:「仇怨相尋,但有用某處,無不效命也!」郭以移屍之謀告,約夜靜時,山門外有咳者,則咳而應之,因啟關焉以納我。某曰:「諾!」是夜,兩人將球屍至庵,某即開門接入,相與覓佛座下,發磚坎地而瘞焉。

  明日,傳世球夜出,已再日不歸,遍戚友而蹤跡之,未有音耗。世球經營財貨,多與僧海合手;郭遂架詞控海,稱世球挈金百鎰,夜詣海庵,遂以不反。而陰教智能供,謂他日詣公庭,當言僧海殺世球,而埋屍於佛座下。

  牒上,邑宰拘海,以智能稚齒有直言,乃並及智能。智能所供,一如郭氏教。宰掘佛座下,果得世球屍。及鞫傭工施某,某言:「殺人所不知,而海與世球金帛往來,其事固常見之。」宰以屍與乾證俱實,遂刑逼僧海成招。海不能恝然于霍,乃並扳霍以奸。卒科海以妒奸殺命,而郭氏以導奸為致殺親夫之由,罪亦論死。唯霍生上下夤緣,得薄懲以杖。

  案結,霍德智能之袒己也,且系髫齡,尚未披剃,因納以為己子,而擇陳氏女為之配。考其生庚,則智能之生,即均死之日;陳女之生,即施死之日也。噫,輪回之說,其果有之歟?

  籜園氏曰:天下非盡無氣男子也,乃一頂綠頭巾,反洋洋得意,以為此其中有富道焉。不知夫誨淫之禍,顛倒百出,身且不保,富於何有哉?或者曰:「郭氏以淫見殺,施氏以不淫而亦見殺,安在婦道之貴不淫乎?」非也l淫之所以禍人,有鄰於淫婦者而亦無不見殺焉,則莫非淫之為禍烈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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