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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則 陳齋長論地談天(1)


  天下事不論大小,若要不知,除非莫為。即如豆棚上生了幾個豆莢,或早或晚,采些自吃;或多或少,賣些與人。不費工本,不占地方,鄉莊人家其實便利,也是小小意思。只因向來沒人種他,不曉得搭起棚來可以避暑乘涼,可以聚人閒話。自從此地有了這個豆棚,說了許多故事,聽見的四下揚出名去,到了下午挨擠得人多,也就不減如庵觀寺院擺圓場掇桌兒說書的相似。昨日老者說到沒頭人還會織席、死的人還會殺人,聽見的越發稱道「奇怪之極」。

  回去睡在床上,也還夢見許多敗陣傷亡、張牙舞爪、弄棒拖槍追趕前來,沒處躲閃。醒來雖則心裡十分驚恐,那聽說話的念頭卻又比往日更要緊些。此是豆棚下的人情,大率如此。不料這個說書的名頭,看看傳得遠了,忽然傳到城中一個人耳朵裡,聽見城外有人在那裡說故事,即便穿了一件道袍,戴上一頂方巾,遠遠走出城來,挨村問信。彼時從人頭上聽得不真,竟不提起豆棚的話,卻誤說了一個「竇朋友」在村中講書,特來請教。東邊西邊挨村問過,那裡有人曉得?將次問到那村中前後,有一人笑道:「先生差矣!此地並沒有姓『竇』的朋友會得講書,只有這邊村裡,偶然搭個豆棚,聚些空閒朋友在那裡談今說古。都是鄉學究的見聞。何足以瀆高賢清聽!」那人卻也笑將起來,道:「我委實誤矣!」即便走到這邊村裡去,果然看見豆棚下有許多人坐著,他也便捱身進去。坐內一個人看見這人捱進棚來,隨即起身扯著一人附耳低言道:「此老乃城中住的一位齋長,姓陳名剛,字無欲,別號叫做陳無鬼。為人性氣剛方,議論偏拗。年紀五十餘歲,胸中無書不讀。聽他翻覆議論天地間道理,口如懸河一般,滔滔不竭,通國之人辯駁不過。不知那個勾引他到這鄉村裡來的?」道言未了,那齋長也就對面拱了一拱,開口道:「聞得這裡有一位大學問的朋友講論古往今來的道理,小弟不遠數十裡特來求教!」

  眾人俱是面面相覷,不知甚麼來歷,只有昨日說書的老者道:「小弟輩偶然乘著風涼說些閒話,都是耳目前的見聞、道路間的事實,不通經書,不入理路,就象念那『勸世文』一般的。幸而今日天氣還早,諸友尚未來齊,萬一小弟不知先生到來,在此放肆胡說,只怕汙了先生之耳,連清晨的早飯也要噴出來哩!」陳齋長道:「老仁翁言之太謙。小弟此來也不是好事,只因近來儒道式微,理學日晦,思想起來,此身既不能闡揚堯、舜、文、武之道於朝廷,又不能承接周、程、張、朱之脈於吾党,任天下邪教橫行,人心顛倒,將千古真儒的派,便淹沒無聞矣。」

  老者道:「今日幸荷先生降臨,亦生平難逢之會。先生如不棄老朽,請登上席,賜教一二,大開眾人茅塞,在先生具有救世婆心,想斷無所吝教!」齋長聽老者這番說話,卻似挑動疥癩瘡窠一般,連聲道:「予豈好辯哉?亦不得已也。」對眾人將手一拱,竟到中央椅上坐了,道:「老仁翁要我從那裡說起?」眾人道:「從未有天地以來說起,何如?」齋長道:「未有天地以前,太空無窮之中渾然一氣,乃為無極;無極之虛氣,即為太極之理氣;太極之理氣,即為天地之根罧。天地根罧化生人物,始初皆屬化生;一生之後,化生老少,形生者多。譬如草中生蟲,人身上生虱,皆是化生。若無身上的汗氣、木中朽氣,那裡得這根罧?可見太極的理氣就是天地的根罧。或說來未必明白,取一張紙來畫一圖你們去看。」

  那時就有這些好事的後生取筆的去取筆,借硯的去借硯,擺列得在桌上。那齋長取過一張紙來,畫出一圖與眾人觀看:眾人道:「太極理氣怎麼就有陰陽、日月、星辰?」齋長道:「陽之精為日,陰之精為月。星辰浮運於天,俱以象顯。陰氣聚會於中為地,五行萬物承載於地,俱以形顯。譬如人鼻中氣息,出者發揚而溫,屬陽;入者收斂而寒,屬陰。陰凝聚於中,而水泥變化,五行皆備。陽浮動包羅於外,運旋上下,形如雞蛋。地乃雞黃,浮奠於中而不動。天如雞青,運動於外而不已。天行常健,自無一息之停。隨氣運動,自成春、夏、秋、冬、風、雲、雷、雨,人物之化化生生,而世界乃全矣。天地靈秀之氣充溢滿足,自生聖人,以助造化所未備。故聖人與天地並稱者正謂此也。說來未必明白,再畫一圖你們細看。」

  隨又畫出一個圖來:眾人道:「天體輕清,那玉皇大帝在於何處?地體重濁,那閻王鬼獄又在何處?」齋長道:「天體輕清,時時運行,豈容一物?物既不容,安能容神道居之?晝在上者,夜必隨時序而漸轉於下;夜在下者,晝必隨時序而漸轉於上。若有玉皇等神果在天宮,必因時刻運轉。難道神道也隨著倒轉來不成?地體極厚,下皆水泥土石,重重積聚。若有閻王鬼獄,難道住在水泥土石之中不成?」眾人道:「聖人與天地並立而為三。天地在,聖人亦該在。如何羲皇、堯、舜、孔子也就隨世而沒?」齋長道:「未生聖人之時,此理此氣在天地。既生聖人之後,此理此氣即在聖人。雖聖人壽老而終,那道德教化垂范萬世,與天地同其悠久,可見聖人之身雖沒,那理道依舊還之天地。天地常在,即聖人亦常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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