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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則 首陽山叔齊變節(2)


  依舊遜那伯夷。那伯夷又道:『父親遺命如何改得?』你推我遜不已,相率而逃。把個國君之位看得棄如敝屣,卻以萬古綱常為重了。

  忽因商紂無道,武王興兵來伐。太公呂望領了軍馬前來,一路人民無不倒戈歸順,還拿著簞食壺漿,沿路恭迎。不消槍刀相殺,早已把天下定了。伯夷、叔齊看見天命、人心已去,思量欲號召舊日人民起個義師,以圖恢復,卻也並無一人回應,這叫做孤掌難鳴,只索付之無可奈何。彼時武王興師,文王去世,尚未安葬。夷、齊二人暗自商量道:『他是商家臣子,既要仗義執言,奪我商家天下把君都弑了。父死安葬為大,他為天下,葬父之事不題,最不孝了。把這段大義去責他,如何逃閃得去!』正商議間,那周家軍馬早已疾如風雨,大隊擁塞而來。夷、齊看得不可遲緩,當著路頭,弟兄扣馬而諫道:『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謂孝乎?以臣弑君,可謂仁乎?』這兩句話說將過去,說得武王開口不得。左右看見君王顏色不善,就要將刀砍去。剛得太公與武王並馬而馳。武王所行之師,乃是弔民伐罪之師。太公急把左右止住,心裡也知是夷、齊二人,不便明言,只說:『此義土也,不可動手。』急使人扶而去之、夷、齊只兩句話,雖然無濟於事,那天地則常倫理卻一手揭出,表于中天。那天下人心,曉得大義的,也就激得動了。其如紂王罪大惡極,人心盡去,把這兩句依舊如冰炭不同爐的。夷、齊見得如此,曉得都城村鎮,處處有周家兵守住,無可藏身。倘或將這有用之驅無端葬送,不若埋蹤匿跡,留著此身,或者待時而動也不可知。左思右算,只得鼓著一口義氣,悄悄出了都門,望著郊外一座大山投奔而去。」

  「此山喚名首陽,即今蒲州地面。山上有七八十裡之遙,其中盤曲險峻,卻有千層。周圍曠野,何止一二百里?山上樹木稀疏,也無人家屋宇,只有玲瓏孤空岩穴可以藏身;山頭石罅,有些許薇蕨之苗,清芬葉嫩,可以充饑;澗底岩阿,有幾道飛瀑流泉,澄泓寒冽,可以解渴。夷、齊二人只得輸心貼意,住在山中。始初只得他弟兄二人,到也清閒自在。那城中市上的人也聽見夷、齊扣馬而諫,數語說得詞嚴義正,也便激動許多的人,或是商朝在籍的縉紳、告老的朋友,或是半尷不尬的假斯文、偽道學,言清行濁。這一班始初躲在靜僻所在,苟延性命,只怕人知;後來聞得某人投誠、某人出山,不說心中有些懼怕,又不說心中有些豔羨,卻表出自己許多清高意見,許多溪刻論頭。日子久了,又恐怕新朝的功令追逼將來,身家不當穩便。一邊打聽得夷、齊兄弟避往西山,也不覺你傳我,我傳你,號召那同心共志的走做一堆,淘淘陣陣,魚貫而入。猶如三春二月燒香的相似,都也走到西山裡面來了。」

  「且說山中樹木雖稀,那豺狼虎豹平日卻是多得緊的。始初見些人影,都在那草深樹密之處張牙露爪,做勢揚威,思量尋著幾個時衰命苦的開個大葷。後來卻見路上行人稠稠密密,那些孽畜也就疑心起來,只道來捉他們的,卻也不見網羅槍棒。正在躊躇未定之間,只見走出一個二三尺高、龐眉皓齒、白髮銀須老漢,立在山嘴邊叫道:『那些孽畜過來聽我分付:近日山中來了伯夷、叔齊二人,乃是賢人君子,不是下賤庸流。只為朝廷換了新主,不肯甘心臣服,卻為著千古義氣相率而來。汝輩須戢毛斂齒,匿跡藏形,不可胡行妄動!』那眾獸心裡恍然大悟,才曉得如今天下不姓商了。因想道:『我輩雖系畜類,具有性靈,人既舊日屬之商家,我等物類也是踐商之土,茹商之毛,難道這段義氣只該夷、齊二人性天稟成,我輩這個心境就該頑冥不靈的麼?』只見虎豹把尾一擺,那些獾狗狐狸之屬,也俱鼓著一口義氣,齊往山上銜尾而進,望著夷、齊住處躬身曲體,垂頭斂足,懼象守戶之犬;睡在山凹石洞之中,全不想撲兔尋羊、追獐超鹿的勾當。後來山下之人,異言異服、奇形怪狀,一日兩日越覺多了。怕夷的念頭介然如石,終日徜徉嘯傲,拄杖而行,采些薇蕨而食,口裡也並不道個饑字。看見許多人來挨肩擦背,弄得一個首陽本來空洞之山,漸漸擠成市井。伯夷也還道:『天下尚義之人居多,猶是商朝一個好大機括。』不料叔齊眼界前看得不耐煩,肚腹中也枵得不耐煩,一日幡然動念道:『此來我好差矣!家兄伯夷乃是應襲君爵的國主,於千古倫理上大義看來,守著商家的祖功宗訓是應該的。那微子奔逃,比干諫死,箕子佯狂,把那好題目的文章都做去了。我們雖是河山帶礪,休戚世封,不好嘿嘿蚩蚩,隨行逐隊,但我卻是孤竹君次子,又比長兄不同,原可躲閃得些。前日撞著大兵到來,不自揣量,幫著家兄,觸突了幾句狂言,幾乎性命不免,虧得軍中姜太公在內,原與家只東海北海大老一脈通家,稱為義士,扶棄道傍,才得保全,不然這條性命也當孤注一擲去了。如今大兵已過,眼見得商家局面不能瓦全。前日粗心浮氣,走上山來,只道山中惟我二人,也還算個千古數一數二的人品。誰料近來借名養傲者既多,而托隱求征者益複不少,滿山留得些不消耕種、不要納稅的薇蕨貲糧,又被那會起早占頭籌的採取淨盡。弄得一付面皮薄薄澆澆,好似曬乾癟的菜葉,幾條肋骨彎彎曲曲,又如破落戶的窗櫺。數日前也好挺著胸脯,裝著膀子,直撞橫行。怎奈何腰胯裡、肚皮中軟當當、空洞洞,委實支撐不過。

  猛然想起人生世間,所圖不過「名」「利」二字。我大兄有人稱他是聖的、賢的、清的、仁的、隘的,這也不枉了丈夫豪傑。或有人兼著我說,也不過是順口帶契的。若是我趁著他的面皮,隨著他的跟腳,即使成得名來,也要做個趁鬧幫閒的餓鬼。設或今朝起義,明日興師,萬一偶然腳蹋手滑,未免做了招災惹禍的都頭。如此算來,就象地上拾著甘蔗楂的,漸漸嚼來,越覺無味。今日回想,猶喜未遲。古人雲:「與其身後享那空名,不老生前一杯熱酒。」

  此時大兄主意堅如金石,不可動搖,若是我說明別去,他也斷然不肯。不若今日乘著大兄後山采薇去了,扶著這條竹杖,攜著荊筐,慢慢的挨到山前,觀望觀望,若有一些空隙,就好走下山去。』」「彼時伯夷早已餓得七八分沉重,原不堤防著叔齊。叔齊卻是懷了二心多日,那下山的打扮先已裝備停當,就把竹杖、荊筐隨地搬下,身上穿著一件紫花布道袍,頭上帶著一頂麻布孝巾,腳下踹一雙八耳麻鞋,才與山中面貌各別,又與世俗不同。即使路上有人盤問,到底也不失移孝作忠的論頭。不說叔齊下山的話,且說那豺狼虎豹,自那日隨了夷、齊上山,畜生的心腸到是真真實實守在那裡,毫無異念。其中只有狐狸一種,善媚多疑,想也肚裡餓得慌了,忽然省悟道:『難道商家天下換了周朝,這山中濟濟蹌蹌的人都是尚著義氣、毫無改變念頭?只怕其中也有身騎兩頭馬、腳踏兩來船的,從中行奸弄巧。』一面就喚著幾個獐兒、鹿兒、猿兒、兔兒分頭四下哨探些風聲,打聽些響動,報與山君知道。或者捉個破綻,將些語言挑動,得他一個回心轉意,我輩也就有肚飽之日了。商量停當,即便分頭仔細踹探。只見前山樹陰堆裡遮遮掩掩而來,那些打哨的早已窺見,閃在一邊。待他上前覿面看時,打扮雖新,形容不改,原來不是別人,就是前日為首上山的令弟叔齊大人。眾獸看見卻也嚇了一跳,上前一齊抓住,遂作人言道:『叔齊大人,今日打扮有些古怪,你莫不有甚麼改易的念頭?』叔齊道:『其實不敢相瞞!守到今日也執不得當時的論頭了。』眾獸道:『令兄何在?』叔齊道:『家兄是九死不渝的,我在下另有一番主意。昨日在山上正要尋見你們主人,說明這段道理,約齊了下山。不料在此地相會,就請到這山坡碎石頭上大家坐了,與你們說個爽快。就煩將此段情節轉達山君,一齊都有好處。』眾獸聽見叔齊說得圓活,心裡也便松了一松,就把衣服放了,道:『請教,請教。』叔齊道:『我們乃是商朝世胄子弟,家兄該襲君爵,原是與國同休的。如今尚義入山,不食周粟,是守著千古君臣大義,卻應該的。我為次子,名分不同,當以宗祠為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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