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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羅二客傳


  越有志節士曰葉振名,字介韜,山陰湖塘裡人。小方迂,行六,人呼六腐氣。獨喜自負,家貧,居壞室,敝帷結席,不能拒蠅蚋。旁一土壚,嘗冷不燃,欲幾朽,雜迭爛編數本。目不遠矚,行持一短橛,藉鄰火煨柏葉代茗。僦餅啖客,不廢酒,客不飲則自盡之。外扉黏心喪謝客,實無喪也。柱上署聯,大約以死為樂,擇死之最首者迅雷。事親孝,母吳垂革時,泣曰:「使名終身困窮可也,否則此心之痛何如耶!」嘗娶婦,婦逝即不續。過人即索酒,取架上書遍讀,讀竟輒哭。能古文,謂自周秦至今,不八九家,而自詡充其數。書法解學士,前無古人,已書足紹之。冠道士冠,行道上穆穆如無人。

  張煌言屯軍鹿頸頭,渡海訪之。煌言曰:「比年無一端人至,君來,吾輩其有興乎?」攜之觀射,酌以大觥,因嘆息人才難得,振名謂煌言,取人當以守為尚。煌言曰:「軍中須才智,不須道學,道學何與兵事?」振名曰:「患道學不真耳。

  真道學必善用兵。且昔烈皇帝尚才,劉子尚守。其後國破君亡,未見才者之效。諸殉難者,悉有守清節士,豈非明鑒?」時振名以煌言委信非宜,左右或緣奸偽,故語及之。煌言作留侯李陵論,譏切時輩。又欲作陶潛論,以斥逍遙泉石,無意當世者。

  振名曰:「人心胥溺,幸二三遺民,高尚其事,留此面目。公論出,無乃激使往乎?」乃止。

  己亥夏,候煌言金堂,陳三策,大約欲暴延平之罪,擒斬之奪其兵,以圖興複。言多闊迂,不可行。其秋,師潰安廬,島上未得煌言消息。符文煥遣官延請振名,暫護視師之署,振名至,會煌言返,晤于鹿頸。辛醜正月,又謁煌言林門,至秋而歸。

  其後鄭氏東入臺灣,煌言竟被執,死杭州。振名持只雞黍酒,獨登越王嶺哭祭,為文六千五百餘言。時京口羅子木,隨侍煌言,同殉節。君為作《行略》。振名官翰林修撰,兼兵科給事中。生萬曆戊午,卒年六十有八,無子,友人王某為之殮葬。

  羅綸字子木,鎮江丹徒人,或曰應天溧陽人。性尚義,家貧,授徒蘇州。一日,讀史可法安攘疏,大慟不止。延平王朱成功師度金焦,亟往觀變。謁張煌言於儀真,一見器之,命草檄諭江南北。煌言欲留之。子木曰:「親在,未敢許人也。」

  族叔羅蘊章,時為成功左鎮,乃入其營。不數日,成功東奔,子木在金山,猶疑陽敗。已,望見大 宗過焦山,乃乘小艇徑奔成功船,大呼曰:「我羅總兵侄也。」超登曰:「公何以費十年之力,辜天下望?」成功不答。子木大慟曰:「公兵勢尚強,奈何以小衄挫志?彼戰勝而惰,轉帆複進,南都必破。失此事機,後欲再振,其可得乎?」持成功手頓足號慟不已。成功默然,竟令左右扶去。

  乃急入鎮江,扶父隨蘊章至溫州,尋到廈門中所。知成功不可恃,複奉父北行,至三山,父被執去,慟哭。詣林門叩煌言,告難,請邀成功北出。煌言曰:「彼力憊而神眊,不來也。」子木曰:「小子以書請,何如?」煌言曰:「可。」遂自作書奉成功,不報。

  在煌言帳中,遇事直言,左右皆忌之。會遷界,禁下餉絕,佐煌言開屯南田。甲辰,煌言移桃花山,賓佐多散,子木朝夕敬護,不去左右。已同被執,入定關,常進功款宴,問子木曰:「海上知我名否?」曰:「但識張司馬,何知常進功?」他有問,大笑,不為語。至杭城會議府,不跪,次煌言席地坐。

  煌言與總督趙廷臣語次往復,子木抗聲曰:「公先後死耳!何必與若輩絮語?」煌言初欲絕食,子木笑曰:「大丈夫死忠,任其處置可也。」飲啖如平時。九月七日,死於弼教坊。

  論曰:張公恭以禮士,士不憚險阻歸之。然所得客,獨葉羅二人為最。羅之從死,天下業見之矣。葉先生無日不以死自處者,偶不死也。余三過先生湖塘,被其容接,出濁醪酌。語及興亡之際,言隱而慮深,同坐者不知也。朝議方事臺灣,先生輒上姚督書,勸其緩攻。事雖不行,然於故國之義,亦已盡矣。附舟人遙示書稿,署其函曰「葉六腐氣」受而展之,滔滔萬言,不可窮竭,其意氣之盛,固與羅生同其壯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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