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辛夷塢 > 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 | 上頁 下頁
一一一


  §番外四 聽說那時你哭了

  那場喪禮,鄭微到得很早。

  去世的是G大建築工程學院的曾院長,鄭微大三時修過他的《結構抗震設計》,真正學識淵博、桃李滿園的一位師長,沒想到未及花甲之年竟匆匆辭世。留在鄭微記憶裡的依然是考試前院長笑著說「鄭微啊鄭微,掛在我的科目上你就麻煩了」的矍鑠模樣,還有每年學院期末晚會上他登臺高歌一曲的翩翩風度。那時的她也仍在盡情地享受著年少懵懂所賦予的快樂輕狂。阮阮還在,「六大天后」每晚寢室聊到夜深。那時她有憧憬,有他……滄桑還遠,離散還遠,從不曾想到青春會逝,人也一樣,現在回過頭去想,如同午夜草草收場的夢。

  曾院長的弔唁據說是發在本地各大報紙上,但鄭微卻是從師兄老張那裡得到的消息,她和老張的意思一樣,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再怎麼說也該來送老院長最後一程。因為這段時間林靜總是出差,孩子上幼稚園之後,雙方的父母都回了老家,平時多半是鄭微和保姆帶著孩子,每到週末兒子總是黏得她很緊,去哪都愛跟著。本來鄭微還在猶豫該不該讓孩子參加喪禮,林靜在電話裡打消了她的疑慮。林靜說男孩子不該太嬌慣,讓他慢慢懂得生老病死的自然法則也未嘗是件壞事,所以鄭微把兒子林予甯也帶在了身邊。

  不知道是鄭微出門前的警告起了作用,還是殯儀館靜穆的氛圍給了孩子心理暗示,今天的阿寧並沒有像往常那樣活蹦亂跳吵得讓她抓狂,只是睜著滴溜溜的眼睛不住地四下張望著,偶爾好奇地問媽媽幾個問題。

  進入殯儀廳前,鄭微給老張打了個電話,果然,號稱一早就出門了的老張還在路上。鄭微只得自己先進去,她剛邁入正廳,就和站在門口的曾毓打了個照面。

  雖然已經過了那麼多年,明知很多事都已過去,但兩個曾為同一個男人傷神的女人乍然相逢,要說一丁點尷尬都沒有那是鬼話。鄭微遲疑了片刻,正在想開場白,曾毓卻笑了笑。

  「你們連尷尬的表情都是約好的嗎?」

  「啊?」鄭微愣了愣。

  曾毓不以為然地說:「你是裝糊塗,還是結婚生子會消耗女人的一部分智商?」

  鄭微下意識環顧四周,視線很自然地停頓在不遠處的角落。果然是他先到了,正和某個似曾相識的舊面孔寒暄著,原本是側身面對正門的方向,鄭微看過去的瞬間,他正好轉身和經過的另一人打了個招呼,便一直背對著她。

  「節哀順變。」鄭微收回視線,真心對曾毓說道,「曾院長是個很好的人,沒想到走得那麼早。」

  曾毓點頭,「謝謝你能來。我爸爸要是知道還有這麼多學生惦記著他,一定會很高興。」她扭頭看了眼父親的遺像,又看了看鄭微,接著說道,「其實我爸對你印象挺深的。」

  「哦?該不會是因為我老是在他的課上遲到吧?」

  鄭微的玩笑話引起了阿寧的注意,他仰著臉好奇地問:「媽媽不是說遲到的是壞孩子嗎?」

  曾毓彎腰輕輕擰了擰他的臉,「小帥哥你真可愛。」

  三歲的小朋友已經聽得懂這種讚美,紅著臉抱住了媽媽。

  「你看,我都成怪阿姨了。」曾毓自我解嘲地笑笑,「說實話,我爸爸對你印象特別深刻,是因為當初他的另一個學生曾經找到他說要放棄公派留學的機會,我爸爸追問原因時曾經聽到過你的名字。後來那個學生又後悔了,可是已經錯過了名額。是我哭著求我爸爸想辦法,再給他一次機會,就當是對我的成全……」

  阿甯感覺到媽媽環著自己的手一緊,不解地在兩個大人之間來回張望。

  「那也能夠理解,任何一個父親都會那麼做的。」

  「的確,可是我爸爸一直認為我不該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他說阿正是應該和你在一起的。我不是個聽話的女兒,可是後來我才覺得,我爸爸或許是對的。」

  鄭微搖頭,「那也不一定。很多事情都沒有對錯可言,不在一起自然有不在一起的理由。」

  她揉了揉兒子的頭髮,長舒口氣道:「別說這些了。幾年不見你還好嗎?」

  曾毓聳肩,「馬馬虎虎。不過幾年不見可不是我的問題。都幹這一行,圈子就那麼小,大家也算同學校友什麼的,大大小小的聚會都不少,可你,不,應該說你們從來都沒參加過。這一點也不像你過去的風格。」

  鄭微婚後依然愛熱鬧怕寂寞,可唯獨同學聚會去得少。一則是因為當初的摯友多半天各一方。朱小北留在新疆,卓美遠嫁異國,黎維娟北上打拼,就連何綠芽也在婚後去了丈夫所在的小城。二來雖然她和別的同窗關係也不錯,可她不願在那些熟悉的面孔中想起曾經和他們一樣的阮阮已不在的事實,也不願和那個人碰面,不願在旁人好奇又強忍著不問的神情中翻出那些往事……然而她又注意到了曾毓刻意強調的那個「你們」。那也沒有什麼可意外的,他一向是個不怎麼合群的人。

  身後又有新的來人,鄭微結束了寒暄,牽著阿寧的手從曾毓身邊走開。殯儀廳裡已到的人並不多,三三兩兩地站在一起。剛站定,鄭微就看到與陳孝正對話的人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用手指了指她所在的方位。

  這下他才慢騰騰地掉轉頭,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鄭微卻覺得那張臉很是模糊,好像下筆太重暈染開來的水墨畫,只剩下黑黝黝一雙眼睛,偏又看不出喜悲。

  鄭微朝他和另一個疑是高一屆師兄的人點了點頭。阿寧搖晃著她的手轉移了她的注意力。

  「媽媽,為什麼那裡要掛著照片?」

  「因為那個爺爺去世了,我們要對著照片來懷念他。」

  「什麼是『去世』了?」

  孩子的問題永遠多得讓人頭疼,鄭微撓了撓頭,回答道:「去世就是離開我們的世界,再也回不來了。」

  阿寧似懂非懂,「哦,再也回不來了就是去世了。」

  「對了!阿甯真聰明。」鄭微敷衍著打算結束這個話題,卻冷不丁聽到身後有人說道:「也不能說對。」

  她戒備地回過頭,果然是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已走到他們母子身後,不鹹不淡地說道:「去世了是再也回不來了,可再也回不來了不一定是去世了。你平時就這樣把似是而非的錯誤邏輯灌輸給你的下一代?」

  鄭微皺眉,用忍耐的語氣回應道:「多謝糾正,不過這個年紀的孩子恐怕理解不了你的完美邏輯。」她想起不能在孩子面前丟了應有的禮貌,示意他應該和叔叔打招呼。

  「叔叔好。」阿甯很聽媽媽的話。

  然而「叔叔」只是若有若無地笑了笑,繼續他之前的話題,他徑直看著鄭微說:「有時再也回不來了是因為忘了,你說呢?」

  「嗯?什麼……」鄭微堂而皇之地裝傻,她察覺到周遭已經不止一雙眼睛好奇地看了過來。

  「沒什麼。那也是一種天分,或者說是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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