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辛夷塢 > 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 | 上頁 下頁
六三


  「為什麼呀?」鄭微怒道,「事情都到這一步了,他還不肯結婚的話,我第一個饒不了他!」

  「我瞭解世永,如果我說,為了孩子我們結婚吧,他會答應的。問題不在他身上,是我,微微,是我不能嫁給他了,在我說出懷孕而他驚慌失措的那一刻,我的愛情就徹底地死了。這些年,我縫縫補補這段感情,始終不願意離開他,那是因為我珍惜我青春的時候最初最好的感情,現在才發現,這段感情從來就不是我想像中的樣子。我長大了,他還沒有。」

  「但是,你們還有孩子,那個臭男人不要也罷,孩子怎麼辦呀?」鄭微擔憂不已。

  阮阮把手按在自己的小腹上,仿佛想感受那裡傳來的微弱感應,神情不自覺地柔和了下來,但是她說:「可惜它來得不是時候,我愛孩子,可我只是個普通的女人,沒有辦法偉大,我不想苦情,不想為了這個衝動含辛茹苦,這個代價太大了。微微,我要打掉它,這就是我得在你那裡住上幾天的原因。」

  鄭微拉住阮阮的手,哽咽地說:「你放心,還有我,我會一直陪著你。」

  有水滴濺在兩個女孩緊握的手上,落下來時溫熱,轉瞬冰冷,不知道是誰的眼淚。

  回到G市,鄭微就陪阮阮去了市里最好的醫科大附屬醫院,重新做了一輪早孕檢驗,確定懷孕並推算出大概在四五十天。中年的女醫生低頭寫著病例,頭也不抬就問道:「生下來還是打掉?」那口氣淡漠冰冷得仿佛在阮阮肚子裡的不是一個即將成形的生命,而是一個腫瘤。

  阮阮咬咬牙,「打掉。」

  由於胎兒未滿五十天,尚可以用藥物流產,走出了診室,阮阮忽然顯得有幾分虛弱,鄭微讓她坐在走廊上,自己去排隊領了藥。晚上,在鄭微的宿舍裡,阮阮一個人在書桌前坐了很久,然後趁鄭微出去倒水,就著桌子上打開的啤酒一口氣將藥咽了下去。她還記得,趙世永第一次教會她喝啤酒的時候曾說,啤酒入口的味道雖然苦澀,但你輕輕讓它流淌過舌尖,再細細地品味,你的舌尖上就仿佛盛開了一朵清芬的花。現在這朵花凋謝了,嘴裡除了苦,就是淡然無味。

  第二天回到醫院,在產科特有的藥流休息室裡,阮阮吞下了第二顆藥,她的宮縮比同一病房裡的其餘十來個藥流的病號來得更快更強烈,別的女病號都有丈夫或男友陪同,她身邊只有鄭微。鄭微坐在床沿,看著她緊緊地蜷在牆邊,哼也不哼一聲,臉頰兩側的碎發卻都已被汗水浸濕,淩亂地黏在沒有半點兒血色的臉上。

  鄭微嚇壞了,跌跌撞撞地跑到隔壁的診室,把情況告訴值班醫生,醫生只是淡淡地說,個人體質不同,服藥後的反應也是大相徑庭,有人不過是像來了次例假,有人卻疼得像鬼門關上轉了一圈,都是正常現象,不用大驚小怪。鄭微急怒攻心,人都那樣了,還說大驚小怪,但她最終克制住了自己,這個時候跟醫生起衝突太不明智了,她只得寸步不離地守在阮阮身邊,祈求時間能過得快一點兒。半個小時後,阮阮強撐著坐了起來,讓鄭微陪著她去了趟洗手間,她關著門在裡面很久,鄭微不敢催促,又擔心得不行,只得在洗手間外無頭蒼蠅一般徘徊。大概過了十分鐘,阮阮才全身被水浸過似的走了出來,手上是一團白色紙巾,她在鄭微的攙扶下回到診室,醫生打開那團紙巾,露出裡面鮮血淋漓的一小塊肉狀的物體,然後拿出一根棉簽,隨意地撥動翻看了一會兒。

  她每撥動一次,鄭微就覺得自己的心劇烈地抽緊一下,幾次下來,幾乎無法呼吸,阮阮卻一直虛弱而冷靜地看著醫生的動作,仿佛看別人的遊戲。

  「好了,胚胎排出完整,你們可以走了,回去後按醫囑服藥,休息幾天就沒事了。」

  兩人剛走到門口,就被醫生叫住了,「哎,這個你們帶走,扔在前面衛生間前的垃圾桶裡吧。」

  阮阮把它抓在手裡,經過衛生間的時候,輕輕將它拋入了垃圾桶。走了幾步,鄭微忍不住轉身,阮阮制止了她,「不要回頭。」

  直到走出醫院大門,鄭微猶覺得不可思議,一個生命就這樣灰飛煙滅,只因為它出現在一個錯誤的時間?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步履有些蹣跚的阮阮對她說:「有些殘忍是吧?以前我們怎麼就不知道,感情也會是血淋淋的。這樣也好,我還清了他留給我的最後一樣東西。」

  鄭微無言以對,正想得出神,就聽見一個迎面走來的男子叫了聲,「哈,是你呀,愛哭鬼!」

  她環顧四周,除了她們再沒別人,可那男子分明一副陌生面孔,她困惑地皺起了眉頭,「你跟我說話嗎……你哪位?認錯人了吧?」

  那男子哈哈大笑,「怎麼可能認錯?化成了灰我也認得你。四年前還是五年前來著,反正是我研二的時候,你在我的宿舍裡,蹲在我面前揪著我的褲子哭得氣動山河、鳥獸皆驚的,最後還是我把你請上了公車。你忘了我可忘不了,你哭完拍拍屁股就走了,我後面幾個月裡都成了那棟樓著名的負心人,在女朋友面前解釋了好久才說清楚。」

  鄭微聽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心想,原來是他,林靜以前的舍友,這事可夠丟臉的,如果我賴皮到底,他是不是也拿我沒辦法?

  那男子不知她的想法,見她沉默,便自動認為她認出了自己,熟絡地問:「怎麼,你病了?」

  「哦,沒有,陪朋友來看醫生。」

  那男子點了點頭,「這樣呀,我老婆剛生了個兒子,我來接她出院。林靜不來接你?」

  「林……啊?」鄭微一時間有些反應不過來,這是什麼跟什麼呀。

  那男子向來也是個會察言觀色的人,立刻覺察出自己有可能說錯了話,「不好意思啊,你沒跟林靜在一起呀?我以為……那次你剛走的第二天,林靜就從美國打電話回來,讓我把他留下的那本童話書立刻郵寄過去給他,後來我告訴他,書被一個哭得很彪悍的小姑娘帶走了,他很久都沒有說話。你們後來沒聯繫?」

  鄭微匆忙地搖了搖頭,「不好意思,我朋友有點兒不舒服,我們要先走了。」

  「哎,等等。」那男子想必跟林靜交情不錯,又說了一句,「去年林靜回國,他還說過要去找你,你們沒遇上嗎?他現在在……」

  「我不想知道!」鄭微立即打斷他,而後才感到自己的態度過於生硬,對方畢竟是好心,何況他曾經在她最痛苦地哭泣時安慰過她,「對不起,已經過去的事情,我真的不想知道。」

  不知道是不是學法律的人特有的敏感,那男子重新審視了一下變了個人似的女孩,飛快地從口袋裡掏出鋼筆和便箋紙寫下一行數字,「林靜的號碼,你拿著,拿著吧,聯不聯絡他是你的事。」

  鄭微雙手背在身後,最後阮阮將那張紙片接了過來。告別那男子,坐上計程車的時候,阮阮把紙片放在鄭微的腿上,有氣無力地說:「傻瓜,何必逞一時的意氣,跟自己過不去呢?」

  鄭微拿起紙片,看也不看就揉成一團,然後搖下車窗扔了出去,車窗玻璃搖上來的時候,她看著玻璃上反射出來的人影,那雙眼睛裡似有淚光閃爍。

  那個人說林靜一年前回來找過她,她並不意外,只是他已經走了四年,一千四百六十多天,在這些日子裡,在她最傷心絕望的時候,他在哪裡?

  阮阮歎了口氣,「鄭秘書,你知不知道從車窗往外亂扔廢棄物是要罰款的?」

  鄭微一直面朝窗外,很久之後,她才說:「如果我願意接受罰款,員警叔叔會不會把證物還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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