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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話雖如此,可是鄭微依舊沒有辦法接受這個事實,打死她都沒想過自己會做文職,小說裡的秘書也多,不是性感妖嬈的甜心就是梳個包包頭、戴黑框眼鏡的老處女,她玉面小飛龍應該在工地上揮斥方遒,怎麼能做領導的跟屁蟲。

  於是她轉了一圈,猶自負隅頑抗,「我沒有經過這方面的培訓,一直以為我將來會是個工程師,文秘方面什麼都不懂。為什麼偏偏是我?」

  「因為我需要一個土木專業,有一定專業知識的秘書,而不是一個外行的花瓶。」說話的人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了人事部的門口。

  「周主任……不,周經理。」人事部主任也站了起來,畢恭畢敬地看著門口的人說。

  鄭微狐疑地望過去,頓時傻了眼,那個人不是周渠又是誰,他就是二分新上任的經理?這演的究竟是哪一出?

  「任何大學生在新工作面前都是一張白紙,不懂就要從頭學,我做事一向認真,所以我的秘書也不好當。這樣吧,我給你一天時間考慮,不做也不要緊,我可以給你另外的工作安排。希望你認真想清楚,我的辦公室在六樓。」

  鄭微在矛盾中掙扎了一天,她一方面從來沒有想過要從事秘書這一行,另一方面更沒想到她的頂頭上司會是周渠。其實倒不是說有多排斥這個崗位,她只是沒有心理準備,壓根就沒往那個方向想過。

  她後來給阮阮打了電話,阮阮的聲音怪怪的,好像哭過,鄭微問她怎麼了,她只說感冒了。聽了鄭微的話,阮阮也想了很久,「你們人事部主任說得也對,真正事業上成功的男人,一般不會蠢到對身邊的人動腦筋。做秘書確實是跟我們的專業不一樣,但也沒人規定工作必須跟專業對口,況且這是個最接近領導的職務,在人情世故方面可以學到很多東西,對於你以後的提拔也是有好處的,只要別徹底地丟了專業知識,鍛煉幾年,你會更全面,發展也會更好。這是我的看法,關鍵是要你自己決定。」

  鄭微掛了電話,在床上翻來覆去很久,周渠說的是有道理的,她的專業知識在同學裡並不拔尖,以後頂多也是個勉強夠格的小技術員,既然如此,何不另尋出路?秘書,周渠的秘書,小飛龍版的秘書,好像聽起來也不算太壞。

  第二天一早,神清氣爽的鄭微出現在六樓的經理辦公室,她往周渠的辦公桌前一站,便一副壯烈成仁的模樣說道:「領導,我來了。我的辦公桌在哪兒?」

  周渠所在的經理辦公室是一個大的套間,鄭微的辦公桌就在外面的小單間,任何員工和訪客進出周渠位於里間的大辦公室,都必須經過她的桌前。

  鄭微半是新奇半是摸索地在這個位子上坐了兩個多月,慢慢地也從開始的暈頭轉向變得從容了許多。其實相對於CAD製圖和鋼筋配比率的計算,辦公室工作要容易掌握許多,她主要的日常工作無非是代替周渠接待一切的訪客,過濾電話和郵件,安排他的日常行程,做好上傳下達、檔收發,偶爾也需要為他準備和搜集一些文字材料和會議記錄。簡而言之,她就是周渠在工作上的一個全職保姆,領導的跟屁蟲,她一切的工作重心就是圍繞著周渠的行動來開展,以服務好領導為至高宗旨。對於自己的工作,鄭微的總結便是以下內容:出差時,領導未行我先行,看看道路平不平;吃飯時,領導未嘗我先嘗,看看飯菜香不香;開會時,領導未講我先講,看看話筒響不響。

  所以,名義上她雖然在經理工作部主任的管轄範圍之內,但是實際上她只需聽從周渠一人的吩咐,無論請假或外出,只有在周渠的認可之後方可作準。在擁有兩千員工的二分公司,周渠是負責全面工作的一把手,作為他的秘書,不說普通員工,就連各職能部門的負責人在這個小姑娘面前都要禮遇三分。鄭微性格又討人疼,平時不管是工人還是領導,只要出現在經理辦公室,她一概都笑眯眯地接待,在辦公樓裡遇見了同事,不管老的還是少的,男的還是女的,她就像嘴裡抹了蜜一樣甜,什麼好聽就挑什麼說,哄得一個兩個心花怒放,誰不說新來的小秘書是個鬼靈精一樣的丫頭。偶爾她在周渠的授意之下將許多不願意接見的不速之客攔在門外,或者一時衝動辦事不夠圓滑,大多數人也都不與她計較。就連周渠也不時被她逗得開懷大笑,連稱她是個不折不扣的小馬屁精。

  如果說在二分裡,鄭微對誰心存一絲畏懼的話,那便只有朝夕相處的周渠。周渠是個矛盾而有意思的人,他並不是一個喜歡擺出一副嚴肅面孔來對下屬起到震懾作用的領導,相反,大多數時候他面帶笑容,舉止言談也相當隨和,甚至偶爾有下屬跟他開一些無傷大雅的玩笑,他也不以為忤。雖說也是工科出身,但他並不像大多數技術人員一樣沉悶無趣,工作之餘,他的愛好涉獵甚廣,喜歡音樂、熱愛運動、見聞廣博,下得一手好棋,他會在下班時間禮貌而獨到地誇獎女員工的香水,也會注意到鄭微的新裙子,並予以表揚。但是,包括鄭微在內,沒有人敢在他的隨和之前有絲毫的放肆和忘形。起初新官上任之時,二分還有少數幾個資深的中層負責人不把他放在眼裡,明裡暗裡偶有抵觸心理,對他交代的事情陽奉陰違。周渠也不跟他們計較,有時找到他們談話,也是笑容可掬,尊重有加,但言談之間卻往往一針見血,直指要害,讓人無從辯駁。他的原則向來是先禮後兵,心裡有數的大多暗自收斂,遇上冥頑不靈的,收場大多不甚光彩。鄭微上班幾個月,就曾見到兩個中層老主任直接落馬,一個內退,一個至今在後勤部種花。就連鄭微也明白了周渠笑容後面的鐵腕和精明,他平時對下屬的工作干涉不多,可心裡明鏡似的,誰也不願在他的眼皮底下出了差池。

  周渠在工作上相當細緻,許多事情喜歡親力親為,鄭微要做的只是一些瑣碎的日常事務,工作量並不大,但是他對她要求甚高,凡事稍有不滿意便會打回去讓她重做,一次又一次,直到他點頭為止。鄭微曾經由於一份檔用釘書機裝訂不夠工整對稱而被他要求反復在廢紙上練習,直至下意識地養成在檔或資料左側兩釐米處下釘,無論何時用直尺衡量訂書釘均在同一水平線上為止。平時他加班多晚,不管是淩晨一點或是兩點,鄭微必須奉陪到底,次日不得以任何理由遲到——從上班第一天開始,他就要求她必須在他到達辦公室之前的五分鐘出現在她的位子上。只要他熬夜之後能按時上班,她絕無偷懶的藉口;他在工地的烈日下一站幾個鐘頭,她也定然要在他身後曝曬到底。剛開始上班的時候,還經常出現這樣的情景,他會在某個時間出現在她面前,輕敲她的辦公桌,說:「鄭秘書,我提醒你一件事,現在已經到了你應該提醒我開會的時間。」只要他一叫她「鄭秘書」,她就知道自己肯定被他抓到了小辮子,不需他責駡,自己已汗如雨下。

  她以往並不是一個細緻的人,從小也沒侍候過誰,開始的時候難免委屈,暗裡抱怨他不近人情,久而久之也養成了習慣,自覺在做事的過程中再三反省,力求謹慎,唯恐出現紕漏。周渠明裡挑她毛病的次數慢慢減少,她自己也覺得自己做事簡直脫胎換骨。其實她也明白遇上了周渠絕對是她的福分,他雖嚴厲,但相當有耐心,罵過之後並不往心裡去,幾乎是手把手地教會她做事的方法和為人處世的原則。所以她對周渠始終心存感激和崇敬,她可以在下班時跟他下棋,兩人面紅耳赤互拍桌子叫駡,也可以在飯桌上私下取笑他酒量不佳,但是一到上班時間,立刻兢兢業業,不敢有半點兒造次。她在後來的工作中接觸到許多其他分公司的秘書同行,他們當面對自己的領導畢恭畢敬,可大多背後諷刺暗罵,不以為然。只有她,她對周渠是發自內心的認同和崇拜,他事業順利她會由衷開心,他遇到困境她會感同身受地擔憂,人前人後不自覺地對他維護。他對於她而言是一種很微妙的存在,既是領導,又亦師亦友,亦父亦兄。這種感情完全出自一片赤子之心,全無半點兒雜念,他和她朝夕相處,即使孤男寡女單獨在辦公室裡加班至深夜,也從不疑有他。鄭微連想都沒有往別處想,人前人後兩人俱是坦坦蕩蕩,一個是風華正茂的上司,一個是年輕嬌美的秘書,日日同進同出,公司上下也從未有過流言飛語。就連周渠的妻子,某會計事務所的註冊會計師魏存晰也對鄭微喜愛有加,鄭微也一口一個魏姐地叫,許多次應酬場合周渠不勝酒力,魏存晰也要鄭微親自和司機送他到自家樓下才肯放心。

  當鄭微在工作上慢慢退去了毛躁之後,周渠對她的信任也益發明顯。他的辦公桌從不允許除了她之外的人整理,來人來客都放心地交由她過濾,他叫她傳遞的機密投標檔從來由她封裝,並且,他會在她的面前直截了當地表達自己對某人某事的不滿和牢騷,甚至包括對自己上司的抱怨。有情緒的時候他人前克制,在她面前也毫不避諱地大發雷霆。對於他的信任,鄭微的回報就是即使在夢中,也反復提醒自己,有些話只能記在心裡,絕對不能訴之於口,就連說夢話也不行。

  鄭微秘書生涯中第一個刻骨銘心的教訓出現在工作大半年的時候。一日周渠出差在外,二分的工會主席不知情,拿著一份年末公司運動會的經費申報表來到經理辦公室,想獲得周渠的簽字同意。工會主席是個和藹可親的中年婦女,姓李,為人親切又熱心,特別喜歡鄭微,人前人後都說遺憾沒有兒子,否則非把鄭微娶回家去做兒媳婦不可。鄭微叫她李阿姨,有事沒事也喜歡跟李阿姨閒話長短。她告訴李阿姨領導不在,李阿姨就順便在鄭微對面的小沙發上坐了下來,邊聊天邊倒苦水,無非是二分今年忙了一年,員工都辛苦了,工會想為員工做點兒實事,搞些大家喜歡的活動放鬆一下,只是苦於沒有經費。她問:「微微呀,你說我報的這個金額周經理會不會批呀?」

  鄭微笑著說:「這事我哪兒知道?」

  李阿姨就說:「你不知道誰還會知道,我就隨便問問你,依你看周經理會怎麼樣?」

  「這個呀……」鄭微有些為難,她也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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