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施定柔 > 瀝川往事 | 上頁 下頁
一三九


  「可能是。這一段時間他咳嗽得很厲害,我讓他去醫院,他不肯,還沖我發火。估計是心情不好。」

  「我先進去看看再說。」說完,他就到急救室去了。

  我問RENE這人是誰。

  「哦,他是協和醫院的龔啟弦教授,重病監護科的主任,是瀝川在北京的主治大夫,以前瀝川的父親在中國心臟病發作,龔教授曾救過他的命,所以結下了很深的友誼。剛才你給我打電話之後,我立即給他打了一個電話,讓他過來一下。他對瀝川的病情非常熟悉——」

  正說著,急救室的門突然打開了,龔啟弦走了出來。

  我和RENE同時從椅子上跳起來:「怎麼樣?」

  「情況暫時穩定。已經把他送進ICU繼續觀察。目前瀝川靠呼吸機維持呼吸,靠升壓藥維持血壓。為了上呼吸機,我們用了鎮靜劑,所以他還是不省人事---這回幸虧送來的及時。」

  我和RENE更換了衣服、戴上了口罩,經過一道道嚴格的消毒程式,一起進入ICU病房。果然和我夢見的一樣,瀝川半躺著,臉色蒼白,雙目緊閉,全身上下插滿管子。

  「你們可以在旁邊陪伴,不過,不要動他。會有來護理專門的護士來護理。我建議你們坐一會就走,明天再來。反正不撤掉呼吸機,他不會清醒,你們也幫不上任何的忙。」他指著一旁的兩個沙發,示意我們做下,「我還有一個病人在2樓,過會再來,有急事給我打電話。」

  大家都松了一口氣,RENE看著我的腿,終於問:「安妮,你的腿怎麼了?」

  「我出了車禍---骨折。瀝川沒有告訴你,是嗎?」

  「沒有。」RENE說,「難怪他這段時間心情不好,跟吃了火藥似的。天天晚上拉我去逛酒吧。他又不能喝酒,就坐在酒吧裡發呆,整晚整晚地不說話。後來我要讀資料就沒再陪他,他經常自己去。」

  「我知道,」我嘆息,「他的心很苦---他太會折磨自己了。

  ICU病房只允許有一位陪客,RENE對我說:「你的傷沒完全好,不如我們都回去,明天早上再來看他吧。」

  瀝川在ICU一共躺了七天。第三天血壓才開始穩定,醫生撤掉了升壓藥。第七天呼吸功能才有好轉,撤掉了呼吸機,鎮靜劑一停,瀝川很快就蘇醒了,可是他一時還不怎麼能說話,他看見了我,指間微動,我緊緊的握住他的手。

  我陪了瀝川七天七夜,除了吃飯、上廁所,沒離開過ICU每天睡不到三個小時,都是在沙發上打盹。RENE白天過來看我,覺得我不可理喻。他說瀝川在瑞士一切都有護士,家裡人和親戚不過是輪流地去看他,陪他說說話什麼的。大家都很忙,瀝川住院又是家常便飯,看完病人大家就各忙各的去了,沒有誰像我這樣,不分晝夜、寸步不離地守在床前,他說我純粹是瞎操心,浪費時間。

  咱這叫中國式關心,你懂嘛?我搶白了一句。

  「所以我每天都來看你,我覺得Alex不需要我看,你需要。」RENE調侃道。

  我問RENE:「霽川知不知道瀝川又病了?」RENE搖頭:「我可不敢告訴霽川,那個暴君。如果他知道Alex又躺進了ICU,肯定在第一時間弄回蘇黎世軟禁起來,他們哥倆又要大吵大鬧,以前大家都還向著瀝川,這一回肯定不會了,全家都要對Alex宣戰。」

  我迷惑了:「為什麼呀?」

  「你們這對傻鴛鴦,Alex為了你向全家人宣佈他不再回瑞士了,他說他自己時日不多,願意死在中國,葬在北京,他已選好墓址,連墓碑上的話都選好了。」RENE閉上眼,好像面前有一副棺材,然後用牧師的聲音說:「這裡睡著王瀝川,生在瑞士,學在美國,愛上了一個中國姑娘,所以死在中國,阿門。」

  仿佛為了配合RENE的劇情,床上的瀝川一動不動,雙眸緊閉,平靜安詳,我無限心酸。

  蘇醒的時候瀝川很虛弱,還不怎麼能說話,雖然不需要呼吸機,仍需要吸氧,護士在他身邊忙來忙去,我雙腿盤著,坐在一旁的沙發上,繼續打盹,大約過了一個小時,ICU裡又送進來一個病人,大聲地呻吟,把我吵醒了,睜開眼,我看見護士正在幫瀝川翻身,他的皮膚蒼白,沒有半分生氣,身上纏繞著各種管子,翻好身後,護士用酒精擦拭他身體受壓的部分,我過去將床鋪弄平整,協助護士將幾個枕頭塞在瀝川的背後。

  「RENE,你先回去吧。我在這裡呆一會。每次見到瀝川,瀝川都讓我走。現在,讓我好好地陪陪他吧。」

  我在瀝川的身邊,一直坐到天亮。其實,我沒什麼可擔心的。合適每隔十五分鐘過來根據血壓調整強心劑(升壓藥)的劑量,每隔一個小時觀察他的排尿量,每隔兩個小時替他翻一次身。瀝川的嘴半閉著,一根四十釐米長的軟管從口腔一直插到他器官的底端,胸膛在呼吸機的支援下,緩緩奇虎。我看見一個護士走進來,檢查了他的情況,又將另一根幾乎同樣長短的軟管插進去,定期吸痰。這麼痛苦的程式,床上的瀝川看似毫無知覺。他只是靜靜地躺著,肌膚蒼白得近乎透明,甚至發出幽幽的藍光。

  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我才意識到,藍光其實來自於呼吸機上的顯示,上面的字數不斷地跳動著,很生動、很歡快,好像某部動畫片。這一夜,我的眼睛幾乎是一眨不眨地看著瀝川,看著他蠟像般地躺著,生命的跡象仿佛消失了一樣,我忍不住每隔一個小時,用帶著手套的手輕輕地撫摸他的頭髮,又摸摸他的臉,以確信他還好好地活著。

  早上五點,那個龔醫生進來了,對我說:「你還是回去休息一下吧,或者至少吃點東西。二樓又餐廳。」

  我對他笑了笑:「不了,我不餓。」

  從小到大,我都不怎麼相信機器。我仔細聆聽呼吸機的聲音,懷疑它會出故障,不在供給瀝川氧氣;又懷疑那個四十釐米的軟管會不會被堵住,讓瀝川窒息。我觀察點滴的數量,怕它太快,又怕它太慢。每次蜂鳴器一響,我都以第一時間沖向護士,弄的他們有點煩我。

  正在此時,瀝川突然張口對著護士耳語了幾句,護士沒聽清,他又說了一次,護士就離開了。我們相互對視著,一時間都不說話。

  過了一會,他說:「So,你是,我的家屬,」語氣很輕,聲音嘶啞,幾乎每個字都要重音,「Since when?」(從何時開始的?)

  沒想到一睜開眼的立場就那麼咄咄逼人,我驀然失語了。

  「不是說,你,要離開北京嗎?」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為什麼,還沒走?」

  「你能少說幾句不?」我沒心情也沒膽子和剛剛搶救過來的病人鬥嘴。

  護士長來了,尷尬地對我說:「對不起,謝小姐。這位病人說你不是他的家屬,要求你立即離開ICU.」

  我站起來,怒極攻心,幾乎想掐他。只覺眼前一陣發黑,我的身子不由得晃了晃。

  護士長及時地扶住了我,將一旁的拐杖遞過來。我氣得手直哆嗦,拾起沙發上的手袋,將床邊小櫃上的手錶、手機、鑰匙、口杯一股腦地收進袋中。

  護士長忍不住替我解釋:「王先生,您可能不大瞭解情況。您是這位女士送來急診的。她在這裡守了你七天七夜,幾乎沒合眼。您說,她不是家屬。」她指著對面房間裡躺著的一位老人,嗓音有點激動:「看見那位老爺子了嗎?他的三個兒子都來了,在病床前面,為醫藥費吵得不可開交,最後跺跺腳,一刻鐘工夫,全走光了。他們倒真是親人,您說是家屬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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