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施定柔 > 瀝川往事 | 上頁 下頁
九九


  他的眼中浮出淡淡的霧,迷蒙的,濕潤的,像雨中的遠山。他將視線從我的臉上移開,看手錶:「沒事,我得走了。」

  每次看見瀝川這樣的眼神,我的心就徹底軟掉了。和瀝川一起工作的同事都把他當作常人看,只有我知道他活得多麼不容易。需要花掉常人三倍的體力來走路這事兒就不說了,為了增強骨質,每天早上醒來,瀝川還要吃一種白色的藥丸。為了防止刺激食道,吃藥的同時,必須喝下滿滿一大杯白水。吃完藥後,必須保持站立三十分鐘,不能躺下來。不然就會有嚴重的副作用。除了熬夜畫圖之外,瀝川大多時候起得比我早,所以我也沒怎麼見過他吃藥的樣子。只有一次,他吃完藥後,立即頭痛噁心,人已經搖搖欲墜了,卻說什麼也不肯躺下來。我只好扶著他,陪他一起老老實實地靠牆站了三十分鐘。站完了瀝川還向我道歉,說不該為這事麻煩我。

  Google告訴我,瀝川在離開我的頭三年裡,沒有參加任何公開活動。甚至他的設計得了獎,都不出席頒獎大會。之後,網路上偶有他的消息,比如主持設計了幾個歐洲的項目,多半集中在瑞士,和他往日的工作量無法相比。瀝川開始全面恢復工作是最近一年的事情。而我見到他時,除了看上去有些消瘦之外,他沒有顯著變化,不像是大病一場的樣子。

  空氣很冷,我抽了一下鼻子,將湧到眼裡的委屈吸了回去。

  好不易和瀝川在一起,除了爭吵還是爭吵。瀝川說什麼也不肯告訴我實情。

  也許,真的是緣分盡了吧。

  去K街的咖啡館是瀝川開的車。

  在車上我告訴他,我的確move on了。我在這裡有三個約會。

  路上瀝川一直不發表評論,快到的時候,終於忍不住說:「你男的女的都date嗎?」

  「試試看唄。也許我的性向有問題。艾瑪懷疑我是Lesbian.」

  「你……你……怎麼會是?」窘到了。

  「或者,雙性戀?」我加了一句。

  「別胡鬧,你的性向沒問題。」

  「那就是你的性向有問題,你是Gay。你哥哥是,你也是。」

  ——有好長一段時間,對於瀝川的離開,我唯一可以接受的理由是瀝川是Gay。因為紀桓是瀝川在北京唯一有點私交的朋友。紀桓是Gay,霽川也是Gay。瀝川的身上有不少Gay的特徵:比如,潔癖。比如,穿著一絲不苟。比如,在認識我之前,他是「狼歡」的常客。瀝川一點也不避諱和我聊起狼歡的事。說那裡的咖啡上等,酒好喝,藝術界的人士很多。和他談得來的有好幾個。他自己雖不是Gay,因為霽川是Gay,Rene是Gay,Rene還是他大學時候的好朋友。所以他對Gay的群體很同情,甚至覺得很親切。

  「我的性向沒問題,」他再次申明,「你知道我沒問題。」

  「既然我們都沒問題,為什麼不能在一起?」

  又來了,是的,我老調重彈。不是病,不是Gay,不是性無能,又沒有別的女人,可能性一點一點地被排除。還剩下了什麼?父母不同意?(貌似他的家裡人全怕他。)是安全局裡備了案的間諜(就憑他的中文水準……)?被外星人劫持過(不能挑健康點的品種麼)?或者,我們不能結婚,因為我們是兄妹(血型卻完全不同。)?都不像啊!想破腦袋也想不通啊。

  瀝川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正待發作。汽車「吱」地一聲刹住了,差點闖了紅燈。

  然後,剩下的路,無論我如何胡攪蠻纏,他都專心開車,一言不發。

  到了咖啡館,他下來,表情漠然地替我拉開車門。

  我穿上大衣,從包裡拿出那條Rene送我的圍巾,戴在脖子上。我好奇心太強,想知道Rene為什麼不讓我在瀝川面前戴這條周圍巾。

  果然,瀝川眼眸一動,問道:「這圍巾哪來的?」

  「雙安商場,三樓專賣部。」

  他「嘩」地一下,把圍巾從我的脖子上解下來:「不許戴,沒收了。」

  「這麼冷的天,不讓我戴圍巾,你想凍死我?」

  「不許你戴這一條!」

  「為什麼?礙你什麼事兒了?」

  「這是——」話到嘴邊,他及時地刹住。然後,神情古怪地看著我。

  我恍然大悟:「這……該不是pride時候用的吧?」我把圍巾拿到手中翻看,尋找彩虹標記。

  「噗——」看著我慌張的樣子,他忍不住笑了,「不是。你願意戴就戴著吧。我去找Rene算帳。」

  說完,自己開車,一溜煙地走掉了。

  咖啡館裡飄著熟悉的香味。有一位元服務小姐在門口端著一盤咖啡的樣品請路人品嘗。

  我推門而入,要了杯中號咖啡,在窗邊找到一個座位。

  收音機裡放著田震的歌:「眼前又發生了許多個問題,有開心也有不如意。心情的好壞總是因為有你,從沒有考慮過自己。……」正唱到高潮,有個人向我走來。乍一看,我還以為我見到了朱時茂。那人目如朗星,雙眉如劍,身材高大,神情和春節聯歡晚會上的朱時茂一樣嚴肅。我卻覺得他的嚴肅有點搞笑的意味。

  我繼續喝咖啡。

  朱時茂走到桌前,微笑:「請問,是謝小姐嗎?」

  「是。請問是朱——陳先生?」

  收音機裡的歌似乎暗示著什麼:搖搖擺擺的花呀它也需要你的撫慰,別讓它在等待中老去枯萎。

  「陳九洲。」

  他坐下,又站起來,問我要不要甜點。我說不要,他自己去買了一杯拿鐵。

  「萌萌說,謝小姐的英文很棒。」

  一聽見他以這麼親熱的口吻來稱呼艾瑪,我懷疑他是給艾瑪dump掉的某個戀人。艾瑪和很多男人談過戀愛,戀愛完畢,又成功地將這些男人全都變成了她的朋友。艾瑪說男人是資源,不可以順便浪費,總有用到他們的時候。所以艾瑪的業餘生活很豐富,要和這麼多曖昧的男友周旋。

  「湊合。」

  「謝小姐是北京人嗎?」他的普通話倒是挺動聽,就是過於字正腔圓,且有濃重的鼻音,有股話劇的味道。

  我們的對話正朝著傳統徵婚啟示的敘事方向發展。各人自報家門學歷、經濟狀況、往下就該談婚否不限、房車齊全,工資NK,誠覓X歲以下,五官端正之有愛心人士……

  「不是。」

  「那麼,謝小姐是哪裡人?」

  「這個重要嗎?」

  陳九洲總算說了一句很搞笑的話:「不重要,不過,談話總得繼續下去,是吧?」

  雖然相親的時間定在三十分鐘以內,陳九洲卻和我談了快一個小時。這期間我一共說了不到十句話,有一半都是「嗯,哈,是嗎」之類。陳先生氣勢磅礴地介紹他的工作、公司的運營計畫、炒股心得、他在B市的渡假別墅、京城裡的豪華俱樂部,還說他可以帶我去國外旅遊。我說我不感興趣,他就搖頭歎氣:

  「你是學英文的,居然沒去過英語國家,沒見過那裡的文化,實在是有點可惜!」

  我一面默默地聽他說話,一面閑看門外的風景,一面撫摸我的指甲,好像上面藏著珠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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