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施定柔 > 瀝川往事 | 上頁 下頁
八三


  我凝視著他的臉,感覺有些暈眩。這是六年來我朝思暮想的笑容。此時如優曇乍放,令我幾乎有了向佛之意。

  他站起身來,我忽然發現他的手腕上,還纏著紗布。難道,那道傷很深嗎?三天了,還沒有好?

  「瀝川,你的手——」

  他打斷我的話,忽然說:「小秋,明天就是新年。你能不能新年有新的氣象?」

  「這是啥意思?」

  「你能不能將女權主義進行到底?」

  「不能。」斷然拒絕,儘管我已猜到我的幸福正在急轉而下。

  「Just let it go, please.(讓這一切都過去吧!)」他凝視著我的臉:「我求你。」

  「No.」

  我覺得,他臉上的表情忽然變得很冷酷。和六年前我們分手的那天一模一樣。

  就在這一刻,我忽然明白他為什麼要來中國。

  就算CGP拿到了這個標,就算掙來的錢一分不少地交給瀝川。對他來說,這也是個不值一提的數目。他犯不著為了這筆錢,放棄手頭的工作,放棄在醫院的療養,不遠千里地來到這裡。

  他來這裡,只因為二十天前,我在一次大醉之中,又給他的老位址發了一封郵件。上面寫了五個字,後面跟著一串驚嘆號:

  「瀝川,你回來!!!」

  那是在我們中斷聯繫三年之後,我發給他的第一封郵件。發完了我就後悔了。實際上,那封信在三秒鐘之後就彈了回來。系統顯示說,對方位址拒絕接受這個郵件,系統將繼續嘗試投遞云云。

  所以,他回來了。因為我居然還沒有忘情,因為他有義務,要在這個除夕之夜,向我做個了斷。

  我的笑容消失了,臉在暫態間變得慘白。

  「我已經定好了回蘇黎世的機票。Presentation之後,馬上就走。」

  我冷笑,向他伸手:「機票在哪裡?給我看看。」

  他真地從荷包裡掏出一張紙票給我。

  我三下五除二,將票撕了個粉碎:「機票沒了。」

  我承認,我瘋狂了,我絕望了,我暴力了。這一次,我不能再讓瀝川離開我!

  「是電子票。」他說。

  「那麼,這次,又是永別?」我垂下眼,顫聲說。

  「You need a closure.(你需要一個了斷。)」

  「告訴我上次你離開的原因。」

  「……」堅固的沉默。

  「瀝川,你是不是,得了很重的病?」我眼淚汪汪地看著他,「你知道,無論你得了什麼病,我都不會在乎。我不在乎你只有一條腿,也不會在乎你有什麼病。」

  「我沒得什麼病,不必為我擔心。」

  「那麼,我要你看著我眼睛,」我凝視著他的臉,「看著我的眼睛,然後對我說:你,王瀝川,不愛我。」

  他低頭沉默,片刻間,又抬起頭,看著我的眼,一個字一個字地對我說:「是的,小秋。我不再愛你了。我希望你我之間的一切,在新年到來之前,完全結束。我希望你徹底地忘記我,對我不寄任何希望,再也不要給我發郵件。你——能做到這一點嗎?」

  我的心在一點一點地縮小,頃刻之間,變成了一個硬核。

  我說:「我能做到這一點。不過,我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我可以結束一切。不過,你得留在北京,留在CGP。」

  他看著我,研究我的表情。然後說:「留多久?」

  「留到我說你可以走為止。」

  「在此期間,你能否保證,我們只是普通同事關係?」

  「我保證。」

  「那好,我答應你。」他說,「But you must move on.」

  我沒有回答他的話,只是冷冷地站起來,說:「對不起,我需要去一下洗手間。」

  我快步走進洗手間,關上門,坐在馬桶上,眼淚嘩嘩地往下流。

  搞什麼女權主義啊,我對自己說,對於瀝川,我除了哭,就沒有別的辦法了。我在馬桶上抽噎,神魂俱斷、萬念如灰、以為一個小時可以止住。等我終於哭完,顫巍巍地從馬桶上站起來,已經過了五個小時。我用光了馬桶旁邊所有的草紙,等我來到洗手池根前,看見鏡子裡面的我滿臉是水、披頭散髮、雙眼腫成了兩個巨大的核桃。而我的眼淚,還沒有止住,還在不停地往外流。我抱了一大卷草紙,不知怎地,悲從中來,嗚嗚咽咽又在門邊哭了二十分鐘,終於不再哭了。便用圍巾包住臉,低頭走出賓館的大門。

  有人走過來,幫我穿上了大衣。

  我們默默地走到汽車旁邊,他拉開車門,我迅速地坐了進去。

  我的心在深夜冰涼的空氣中漸漸鎮定。

  那人輕歎一聲,俯身下來,替我系好安全帶。

  在那一瞬間,我忽然說:「瀝川,我要摸摸你的後腦勺。」

  不管他同意不同意,我像考古學家那樣,用手按住他的頭,將他的頭蓋骨細細地摸了一遍。

  他關上車門,坐到我的身邊。

  「為什麼要摸我的後腦勺?」

  「我想知道你的腦袋是什麼材料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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