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施定柔 > 瀝川往事 | 上頁 下頁
六八


  「安妮,到我這裡來一下!」

  一陣小跑,來到他的房間。這回他不在床上,而是坐在輪椅裡。手裡拿著我譯稿。他示意我坐,我只好又坐在那個白沙發上。前天的那塊紅色還留在原地,朗朗在目。

  「謝靈運是誰?」

  「東晉大詩人。」

  「東晉?」這個詞,對中國人來說,應該不生疏吧。

  「陶淵明,你認不認得?」

  「不大認得。」

  「謝靈運和陶淵明,是中國山水詩和田園詩的創始人。」

  「我問謝靈運,你提陶淵明幹什麼?」

  「他們都是東晉時期人。」

  「東晉是什麼時期?」

  無語!鬱悶!王瀝川,我真是高估了你的漢語水準!

  我花了十五分鐘,跟這個人講東晉的歷史。

  「現在,你明白了?」

  「明白了。」態度倒老實。「這麼說,謝靈運在溫州——也就是那時的永嘉——呆過。」

  「他是永嘉太守。」

  「這句話,Pond and pool grows with grasses of spring; Garden willows very the birds that there sing. 就是他的千古名句?」

  「嗯,中文讀做:『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

  「我看寫得不怎麼樣。」他說,「要不,就是你沒翻好。——你說說看,『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這句話,究竟好在哪裡?」

  「謝靈遠被貶永嘉,心情不好,整個冬天臥床不起。有一天,他打開厚厚的窗簾,看見窗外的池塘,已長滿了春草,園子裡柳樹發芽,鳥的叫聲也大不一樣。整個冬季的心灰意懶,於是一掃而空。」

  看他聽得不太懂,我又用英文給他解釋了一遍。

  「你明白了沒有?」

  「意思我懂,可我還是不明白,這句究竟好在哪裡。」

  「這句好就好在,它用了倒裝句。」我在心裡檢討,我不該譯太多謝靈運的詩。謝靈運是溫州的文化名人,所有的方志都會提到他,提到他的詩。可是,我沒有必要譯那麼多啊,如果瀝川把每句詩都像這樣問我,我非完蛋不可。現在,我只好拿古代語法來為難他了。

  「什麼是倒裝句?」

  「Dislocation。這句的語法,原本是『池塘春草生,園柳鳴禽變』。謂語『生』跑到了主語『春草』的前面,這叫主謂倒裝。在唐詩中,倒裝句的主要功能,是要將意象從語法中孤立出來,直接帶給你視覺衝擊。」

  「嗯,視覺衝擊。——我喜歡這個詞。」

  看樣子他還要問,再問我就露底了。趕緊攔住:「這跟你的建築,有什麼關係?」

  「沒關係就不能聽聽,順便長長知識?」

  我閉嘴。

  「謝靈運姓謝,你也姓謝,你是不是和謝靈運有什麼關係?」

  「有關係。」我沒有好氣,「我爸說,我們謝家是陳郡謝氏的一支,和謝靈運同宗。」

  「我爺爺說,我們是琅琊的王氏。也是古老的大族。」

  「所以,唐詩裡說,『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指的就是這兩家人。我們的祖先,以前就同住在金陵城外,朱雀橋邊,烏衣巷裡,大家彼此都認識。金陵,就是現在的南京。明白了嗎?」

  他老實地點頭:「明白了。」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安妮,我發現你的學問越來越深了。前天晚上,你說的很多單詞,我從來沒聽說過。比如說,什麼是Actinidia Chinensis?」

  「獼猴桃。」

  「如果你說Kiwifruit,也許我能明白得更快一些。」

  「Kiwi是新西蘭的意思。而獼猴桃的原生地在中國,千萬年來,就在這裡,土生土長。唐詩裡都說『中庭井欄上,一架獼猴桃』。直到1904年才由傳教士傳入新西蘭。你愛叫它什麼隨你便,總之,我就不叫它Kiwi。」

  「嗯,佩服。一直沒發現你這麼愛國,都愛到水果上了。」

  第26章

  我在瀝川的屋子裡足足坐了兩個半小時,給他詳細解釋謝靈運的每首詩。開始,我還以為是工作的需要,漸漸地有些懷疑他不過是拿我消遣。最後,我又困又餓,當著他的面打起了呵欠。

  他一直不停地用鉛筆在我的譯稿上做記號,很少抬頭。聽見我打呵欠,終於問了一句:「怎麼,昨晚沒睡覺?」

  「睡了。」我這樣的天才,用得著求上進吧?用得著為工作熬通宵嗎?

  他又問:「那你,吃過午飯了嗎?」

  ——我進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一點了。

  「……還沒。」實在餓得不行了。

  「今天就工作到這裡。」他收起筆,站起來,走到門口替我開門。

  我跑到門外的小吃店,胡亂地吃了個蔥油餅,然後回房洗了個澡,倒頭就睡。

  一覺睡到第二天下午,沒人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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