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施定柔 > 瀝川往事 | 上頁 下頁
四二


  「我和你一起去!我也挺煩爸爸的,姐夫對你好,才給你買頭等艙,對吧?換上別人,何必花那個冤枉錢?」

  我本來一臉的眼淚,給他說的,差點笑起來:「什麼姐夫,胡說八道!你別跟你姐學。」

  「你知道,我想報醫科,爸非讓我學電腦,還說師範好。我不想聽他的。」

  「醫科學費高,咱爸沒錢交學費,唉。你放心,姐替你掙錢。」

  「姐,有一件事,爸一直瞞著你。」小冬握著拳頭說,「你高考的志願,是爸爸在學校給偷偷改的。」

  「我猜到了。北大太貴,我們負擔不起。他一個人掙錢,供兩個孩子讀書,不容易。」

  我苦笑,「我不怪他。爸爸一表人才,又是大學生,當年怕咱們受後媽欺侮,硬是一個人過了這十幾年。他也挺難的。你別跟著我了,回家看著爸爸。告訴他,我去姨媽家呆一陣子,然後,就回學校了。」

  小冬看著我,終於點點頭,從懷裡掏出兩張五十塊錢:「這是五十塊錢,上次你寄給我的。還有這五十塊,是我自己攢的。」

  「好吧,算你借給姐的,姐一回學校就還你。」

  我把一百塊錢裝在兜裡。告別了小冬,一個人,向昆明進發。

  我騎自行車騎了整整十個小時,才騎到昆明。中間只下來吃了一個包子,上了一次廁所。

  我在客運站的門口停下來,在附近的小商場找地方打電話。

  瀝川的自尊心極強,從平日點滴小事都可看出。挨了我父親這頓沒頭沒腦的大罵,不知他難受不難受。

  電話很快就接通了。

  「瀝川!」

  「小秋!」他的聲音很吃驚,「你怎麼樣?還好嗎?」

  「還好。你呢?好不好?」

  「沒事兒。」

  「聽我說,我爸脾氣不好……」

  「我其實挺想向他檢討,不過他顯然也聽不進去。」

  「那你……嗯,廈門的事兒完了?」

  「完了,就等結果了。」

  「你現在在北京?」

  「不在。」

  我想起來了,他說,他每年到了耶誕節期間,會回一趟瑞士,和家人團聚。

  「你在瑞士嗎?」 聽他的聲音這麼清楚,我覺得有些奇怪。

  「我在昆明。」他說。

  「什麼?什麼?」

  「我在昆明。」他又說了一遍,「我著急,想離你近一點兒,真出了什麼事,我好幫你想辦法。但等了這麼久,也沒你的電話。」

  「我剛到昆明。」我眼睛又濕濕的了。

  「什麼?現在?現在不是大年三十嗎?」他在那一端,著急了,「你和你爸鬧翻了?」

  「差不多,我騎車到昆明投奔我姨媽來了。」我還在喘氣,喘粗氣。

  「什麼?騎車?昆明到個舊不是有三百公里嗎?」我覺得,很少聽見瀝川吼人,但這聲音,絕對是吼。

  「我騎了十個小時,厲害吧!哈哈!佩服我吧!」我大笑,覺得自己很了不起。

  「你在哪裡?呆在那裡別動,我來接你。」他說。

  「哦,汽車客運站,快點哦!哥哥,外面好冷。」

  「唉!別說你爸,我都想說你,」他在那頭長籲短歎,「你膽子真大,真能胡鬧。」

  16

  汽車客運站是一幢白色的大樓,不高,平日擁擠如潮,現在車馬冷落。螢光照著青壁,零星的小販,滯留的行客,一位頭髮蒼白的老人,正一點一點地清掃地上的垃圾。我等了十五分鐘,一輛漆黑的賓士驟然而至,後門打開,走出一位穿風衣的男人。

  除了地井蓋子不冒煙之外,我懷疑自己走進了《駭客帝國》的某個場景。

  我永遠可以在人群中一眼認出瀝川。他是那麼出眾,那麼獨特。不屬於這個城市,也不屬於我生活的這個世界。

  大年三十的夜晚,萬家燈火,街道上人跡蕭條。

  我們相對無言,緊緊擁抱。然後,他捧著我的臉,在燈光下細看,說:「你的臉,怎麼是腫的。」

  我爸的手特別重。但這是他第一次打我。他倒是偶爾拿皮帶抽過我弟,抽得他嗷嗷叫。如果我是家長,打孩子絕對是一種罪惡,可是,凡是我認得的人,人人小時候都被家長揍過,我只好說,這是一種文化。

  「腫了嗎?沒覺得痛啊。哦,哦,是這樣的。路上有個小子想搶我的錢包,我打了他一拳,他打我一拳。然後我騎車跑了。」我趕緊拿風帽遮臉。

  「青天白日的,演什麼武打片嘛。」他哼了一聲,拉開門,讓我上車。

  「自行車怎麼辦?這是我弟的。」雖然自行李看上去和賓士太不合拍,但我也不能就這麼扔了吧。

  「我來拿。」

  他將滿是泥濘的自行車放到汽車的後備箱裡。

  「給你姨媽打個電話吧,」他鑽進後座,遞給我手機,「夜半出逃,擔心你的人一定很多。」

  我看了看表,七點剛過。猶豫了一下,撥通了姨媽家的電話。

  我姨媽大我母親四歲,她不喜歡小地方,便通過別人介紹,嫁給了我姨父,昆明市機床廠的工人,勞動模範。我姨媽年青的時候,工廠的勞動模範都是搶手的男人。嫁給他們除了努力,還需要一些運氣。現在,國企不景氣,勞動模範也被迫下崗。我姨父先養過一陣子狐狸,指望能賣幾個錢,沒成功。又擺地攤賣皮帶和地下雜誌,也沒成功。於是乾脆提前退休,給一家商場當了保安。他盡職盡責,邊幹邊學,節假日跟著一位大哥跑服裝,到廣州進貨,打了一陣下手之後,終於就在那家商場租了一個鋪面賣衣服。沒有發,但維持一家大小的吃穿沒問題。何況我的兩個表姐都大了。大表姐敏敏嫁到上海,一年也就回來一兩次。小表姐珠珠高中畢業讀了夜大,現在在一家房地產公司作銷售小姐。以前我在個舊的時候,每年姨媽都會回來拜年,看望我們一家,還有舅舅、外公、外婆。每年寒暑假我和弟弟也常常去姨媽家過週末。爸爸說,姨媽家裡挺困難的,房子小,所以不讓我們多打擾。每次去,送上諸多禮物,最多只呆一天就走。

  電話響了一聲,就聽見我姨媽的聲音。

  「喂,哪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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