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施定柔 > 瀝川往事 | 上頁 下頁
二九


  「脾氣挺大。」他不理我,把車開得飛快。

  「停車!不然我報警了!」

  「這是我的手機,你撥110。」他把手機扔給我,繼續往前開。

  不到十五分鐘,車開到了學校。瀝川跳下車,打開我的車門。

  雖然瀝川有很強的平衡能力,可是他殘疾的身軀看上去十分無助。我的心一下子軟掉了,輕聲說:「怎麼這就出院了,是給我罵出來的吧。」

  「沒出院,我溜出來的。」他把書包扔給我。

  「哎,不過就罵你一句,犯不著從醫院裡氣得出來找我算帳吧。」

  「說得不錯,我就是來找你算帳的。」他擰我的手,把我拉到他面前。

  「知不知道人家多麼擔心你。」我抱住他,把臉埋在他胸口。

  「對不起,」他緊緊擁抱我,「其實你不用擔心,我自己會照顧自己,此外還有護士。」

  「我再不胡鬧了,我發誓。」我吻他,像吸血鬼那樣尋找他頸上的動脈,然後吻過去。他垂下頭來吻我的臉,清冷甜美的氣息交錯在我面前:「為什麼穿這麼大一件袍子?大得可以裝得下兩個你。」

  「就喜歡大,大得舒服。」我伸手進他的風衣,去撫摸他的腰,「這裡有受傷嗎?很痛嗎?」

  「沒有傷。」他低聲說,「別亂摸,好不好?」 雖這麼說,他身上的一部分僵硬了起來。

  我想起剛才發的誓,抽回手,替他系好風衣的帶子。

  「晚上你做什麼?」他問。

  「到圖書館去研究你給我改的proposal。改了那麼多,好多地方我都不明白。」

  「什麼地方不明白,」他說,「趁我在這兒,我說給你,不是更好嗎?」

  「那你陪我去圖書館,好不好?」我去挽他的手臂。

  「今天我沒穿假肢,你介意嗎?」他淡淡地問。

  「不介意。用假肢走路那麼辛苦,你最好天天都不要用。」我脫口而出,隨即又不安地看了他一眼。瀝川非常愛惜儀容,在正式場合從來打扮得一絲不苟。他又是一個完美主義者,可想而知,失去一條腿,終生殘廢,對他來說是多麼大的打擊。

  他看著我,欲言又止。

  圖書館的二樓和三樓都是自習室,幾百張桌子放在一個大廳裡。幾百個人坐在裡面看書。瀝川若是進去,絕對會引起一陣騷動。

  我帶瀝川去了一樓的報刊閱覽室,那裡比較冷,人一向很少。

  我們找到一個位子,瀝川接過我脫下的綿衣,掛在一邊,然後自己脫下風衣。

  我從書包裡拿出列印好的proposal、字典和筆記本。正要坐下來,瀝川忽然說:「坐到我的左邊來。」

  我換到左側:「你是左撇子?」

  「不是。」他說,「對了,期中考試考得怎麼樣?」

  天,他還記得這個。

  「平均分九十,離目標還差五分。再努把力,獎學金有望。」

  「孺子可教。先談談你用的article吧。article中文怎麼說?」

  「冠詞。」

  「在概念的前面不用加冠詞。比如你說space,你說time,你指的是concept,就不必加冠詞。」

  「哦。」

  「還有這裡,朝代前面要有冠詞。」

  「都學過,怎麼就是不記得。」

  「還有,寫proposal的一個原則,不要說這麼做對你會有何好處。要說這麼做對別的學生,對學校,對學校的聲譽會有什麼好處。」

  說到這裡,他微微換了一下坐姿。我這才發現,失去了半側的骨骼,他坐下來就只有一個支點,所以很難坐直,也很難坐穩,必須要用一隻手臂來支撐身體。他一直用右手扶著自己。

  接下來,他給我講為什麼他要那麼改,一處一處地講,講了整整兩個小時。左手寫字不熟練,便在紙上亂畫。瀝川的記憶力真強,很複雜很長的單詞,從來不拼錯。

  最後,我覺得他再這麼講下去,會疲憊不堪,便說:「我們走吧,太晚了。」

  「你還有什麼問題要問嗎?」

  「沒了。徹底聽明白了。哥哥你太強了。——這就是母語的好處。」

  他忍俊不禁。

  「英語不是我的母語。」他說,「我在瑞士長大,在法語區度過的童年,在德語區上的初中和高中,我的母語是法語和德語。」

  「哥哥,我對您的崇拜如滔滔江水,綿綿不絕。」

  他站起來,替我拿來綿衣,看著我穿好,然後自己穿上風衣。我們一起走出圖書館,又回到校長樓他停車的地方。

  「你想出去吃夜宵嗎?」他問。

  「不去,你累了。我陪你回醫院,好嗎?哪裡不舒服,我幫你按摩,好不好?我抵抗力特強,不怕傳染,真的。」我又來磨蹭他。

  「No.」

  他遞給我一個粉紅色的小盒子,「我給你買了一個手機,有空給我打電話。」

  「醫院是不是遮罩信號?」

  「我明天出院。」

  「快上車吧。」我說。

  「我先送你回寢室。」

  地上到處都是薄冰,他若不小心摔跤,把剩下的那條腿摔壞了,那可怎麼辦。

  「下次,好不好?等你完全康復了再送我。算我求你了。」

  「No.」他說,「地上這麼滑,你又不看路,我怕你摔跤。」

  回到寢室,我喜滋滋的。所有的人都看著我,覺得我今天神色飛揚,不比尋常。

  「哎,你終於從失戀的陰影中走了出來。」安安觀察我的臉,「可喜可賀。」

  我洗了臉,溜出門外的樓梯口給瀝川打電話,三秒鐘之內他就接了:「Hi.」

  「快到醫院了嗎?」

  「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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