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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然後呢?」

  「他們笑嘻嘻地、快活地走了。我站起來,把身上的雪給拍掉,也回去上課去了。」

  「哎呀……」我咂咂嘴巴,「真慘啊。那你沒有告訴他們的老師,活著回去跟你爸爸媽媽說?或者跟你哥哥說,讓他幫你報仇什麼的?」

  JP看看我,「你覺得我被扔到雪堆裡面還不夠沒面子嗎?你覺得我應該讓所有的人都知道這事兒,對嗎?」

  我笑得都喘不上來氣了,腦袋裡面是這個傢伙十三四歲時候的樣子:胖嘟嘟的小圓臉,穿著挺時髦的小夾克,腕子上帶著西鐵城的手錶,雙手插在法蘭絨褲子的口袋裡面,自己在操場上面逛逛悠悠的,這個好捉弄的對象忽然被大孩子們發現了,他們三下五除二把他舉起來扔到了雪堆裡,他一沒驚慌二沒憤怒三也沒跟別人說,從雪堆裡面爬出來就又去上課了。

  「後來知道要交朋友了?」

  「幾個人在一起總好過被人欺負。」他說。

  「你們混到一起都做些什麼?」

  「說些下流的笑話,要不就議論姑娘們。」

  「靠,你也這樣?虧我還以為你是正經人。」我說。

  「我不講的,我就是愛聽,跟著笑。」

  奧朗日小城依山而建,美麗精緻,比起依雲和美心城,這裡更靠近南方,氣候更加溫暖,陽光也更加充沛。城市裡到處都是雕塑和噴泉,全城的公共汽車都是免費的,就連雪糕和巧克力餡餅都比疑雲便宜不少。

  我跟著JP在城裡逛了半天,回到家裡,正好趕上他媽媽開晚飯。一來我在山下的城裡吃了些零食,二來西蒙娜做的湯和炒蛋根本不放鹽,吃上去一點滋味都沒有,於是我只扒了一點到自己的盤子裡。

  老莫里斯又說話了,「哼,她的胃口還沒有一隻麻雀的大。」

  我看他一眼,「不餓。而且我晚上不習慣多吃。」

  吃了幾口飯,他問我:「平時在家裡,你都做什麼?」

  「買菜,做飯,看電視,上網。」我說。

  「真是了不起的現代人啊,典型的現代生活。」他說,語氣有點諷刺意味。

  「否則你覺得我應該怎麼生活?」我說。

  「你應該多動一動。」他說,「走路,幹活兒,騎自行車……這樣你吃得多,也都能消化掉。另外我覺得你早上起的也太晚,你知道嗎?你把一天裡最好的光陰給錯過了,晚睡晚起可不是什麼好的習慣。你剛才跟著Jean-Paul在外面吃東西了吧?我看見你衣服口袋裡面那個包巧克力餡餅的紙了,三餐之間吃零食這可不好啊……」

  他說啊說啊就沒完沒了了。

  我的心裡十分反感:我二十八九歲了,快三十年我都過著這種日子,為什麼你要在這裡不停地批評?他一定是覺得跟我混熟了,或者因為他兒子把一半的家產給了我,所以他就有資格在這裡隨便說我?

  我才不會把這當做是好意的。真正的好意首先是出於對別人生活習慣和理念的理解和尊重,而不是用自己的方式習慣還有價值觀去替代別人進行判斷,告訴他要怎麼做,不要怎麼做。

  換言之,無論莫里斯出於什麼想法,他更多的是想要約束我,控制一個新來的家庭分子,我決不接受。

  他還在那裡絮叨,告訴我應該有怎樣的良好的作息和生活習慣,西蒙娜與JP一聲不吭,我腦袋裡面想起來我來法國之前給自己訂的一條原則:我能在家裡為我父母做的,我也能為JP的父母做;我不能為我父母做的,我也不為他們做;我父母不能對我做的,我也絕對不能允許他們對我那樣做。

  簡而言之就是:父母對等原則。

  我老爸老媽不能跟我說的話,不能批評我的事情,我也不能給他這個面子。

  終於莫里斯在滿桌子的沉默中說完了話,我把手裡的勺子放在盤子旁邊,然後清楚地跟他說:「莫里斯,聽我說:我是中國知識份子,沒法學習法國農場主的生活習慣。真抱歉。」

  之後我把這件事情在電話裡講給了我媽媽和姐姐聽,我姐姐在電話另一邊沉默了半天跟我說:「你的反應過激了吧?」

  「我可不喜歡他那樣說,說得我頭疼。這不是一個好的開端,我剛來他就看我什麼都不順眼,以後怎麼辦?」

  「讓·保羅說什麼?」

  「什麼都沒說。他媽媽也什麼都沒說。」

  「他爸爸呢?」

  「馬上閉嘴了,再也不說了。」

  「你威武。」我姐說。

  那次我是真的不高興,回家之後就跟JP發作了。

  「你爸怎麼回事兒?」

  「沒怎麼回事兒啊。」

  「憑什麼絮叨個沒完?我晚睡晚起怎麼了?我就是不願意動彈怎麼了?我吃零食又怎麼了?他憑什麼管我?」

  「他不是要管你,你還不瞭解他,他就是那樣的人。」

  「也許他也應該瞭解,我是怎樣的人。」我說。

  關於婚姻,我從很年輕的時候就開始進行了一些細緻深入的思考。

  那時候我差不多十五六歲,我姐姐和我後來的姐夫打算結婚了,雙方家人要見面,於是這個世界上,這個城市裡一大票陌生人變成了我的「親戚」。

  我姐夫的父母,我得叫他們叔叔嬸嬸:他弟弟,我叫二哥,後來他結婚生娃了,我還多了個二嫂和外甥;他家的老姨老舅表姐表妹都跟我有了連帶的關係。

  有了新的親戚來應酬,也就會有新的故事和矛盾,而且經常會有八竿子打不著的人的事情求到你的頭上來。

  我記得有一次,我姐讓我求大學裡另一個學院的老師,給他手下的一個學生的期末成績予以小小照顧。

  我說:「這是誰的親戚啊?」

  「三姐婆家的侄子。」

  「是姐夫老姨家的三姐啊?」

  「不是,是你姐夫大爺家的三姐。」

  「哦,是上次吃飯穿紫色貂皮的那個不?」

  「那是老姨家的二姐,大爺家的三姐穿白色羽絨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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