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繆娟 > 智鬥 | 上頁 下頁
三五


  「你是想要我彎腰,還是你媽彎腰給你撿這個梨核?」他越說越上綱上線了。

  「……」

  「剛才是我收拾的餐桌,讓·保羅的魚刺、骨頭都規規矩矩地放在自己的小碟子裡面,你擺得旁邊都是……」

  我覺得有點煩了,緊著鼻子跟他說:「爹你是不是要去當城管了?」

  我爸說:「剛才一對比,我覺得我對你一直以來很疏忽,你的教養比他差很多。」

  一般我爸這麼說我的時候,我媽是不讓的,今天她放下電話,幾步走過來幫腔,「嗯,我也這麼覺得,你走道的聲音都比他大。」

  這就是我爸認真觀察得出的結論了,我因為教養差被數落了一頓。不過我覺得沒有那麼不安了,雖然沒有找到共同的話題,但是我爸爸看到了JP身上連我都沒有注意到的優點。

  後來我想,可能男人與男人的交往和熟悉並不真的需要有什麼共同的話題,如果能有共同的事情來做,那麼效果一定是更好的。比如女人之間我們一定要有能一起八卦扯淡的閨蜜,但是男人呢,很多鐵哥們兒的交情都是從麻友、球友或者棋友開始的。

  所以男朋友或者老公與自己的老爸相處得不是那麼十分融洽的女同學們注意了:與其替他們尋找一個共同的話題,不如給他們安排一點有可能共同感興趣的事情來做。

  當然了,比我更早發現這件事情的是JP大哥。

  中秋節之後,他很快就開始經常出入我家了。

  有一次他帶來了一盒潤滑劑,用細細的導管擠進了我家大門的門鎖裡面,從此我們用鑰匙開門再不會發澀了。

  國慶日的時候,給我拾掇完電腦,這個傢伙又把家裡兩個臥室的房門鎖給修好了,他還把我爸爸的工具箱給整理出來,同型號的大釘子用皮筋紮起來,小釘子放在餅乾盒子裡……

  十月中旬的瀋陽,天氣開始轉冷。愛好文藝的黨政幹部我爸爸和不愛好文藝的法國人JP一直也沒有找到什麼共同的話題,不過他們兩個已經開始一起合作在陽臺上面給我家養的烏龜弄一個新窩了。

  我覺得好玩,有一天摟著他問:「你怎麼會知道我爸爸也喜歡做零活,他能願意跟你一起做這個呢?」

  他想一想說:「第一次去你家的時候,我看到你家有很多開關啊鎖頭啊什麼的要麼纏著膠布,要麼不太好擰,但是工具箱裡的東西很齊全。我就想你爸爸可能也喜歡修修弄弄的,但是手藝並不太好,總是用一些臨時性的不漂亮的方式解決問題,所以我想也許我可以幫幫他。」

  ……

  我張著嘴巴看著他:他絕對是個狡猾的傢伙,被觀察的同時也在細緻地觀察著我的家,誰比誰傻啊?

  §第21章 兒子,她真誠嗎

  無論我自己多麼不在意,無論我多想回避,無論在我的故事裡我多想淡化這樣一個事實,以使大家相信我跟JP談戀愛的過程實際上是一個普遍且典型的青年男女戀愛的故事,可那件事情總是無法被忽略的:我是一個黑頭發黑眼睛的中國人,而JP大哥是一個白皮膚藍眼睛的法國人。

  我的家鄉瀋陽不算是一個高度國際化的城市,偶爾出現的異國情侶還是讓人注目的。很多表現樸素而且友好,我們在副食店買香腸時,一個阿姨看著JP問我:「掙得多不,他?」

  我笑笑,「還行。」

  阿姨衷心地羡慕,「哎呀,你媽得老高興了。」

  還有一位一年級的小朋友在公共汽車上給JP讓座。

  在補習班跟我學法語的很多小孩子們不喜歡聽我上課了,他們強烈要求我每個星期講一段JP的趣事。

  可是也有很多時候,當我們走在大街上,坐在餐館裡,或者逛街的時候,我能真切地感覺到那些好奇的、審視的,甚至鄙夷的眼光。當然了,如果僅僅有眼光,那麼也算足夠禮貌了。

  記得有一天中午我陪JP去中國銀行將他卡裡的一些歐元現匯兌換成人民幣,因為是午休時間,偌大的銀行只有一個視窗在營業,而恰好這家分部的排號機又壞了,所以所有的人都得在那僅有的一個視窗前面排隊。

  等了大約二十多分鐘終於輪到我們了,整個辦事過程是這樣的:我們詢問匯率,然後請辦事人員將卡裡的歐元兌換,對方請JP出示護照,拿去複印,然後履行數個手續,簽名數次,再將歐元兌換,最後將銀行卡和一些單據返還給我們。

  那是一個熟練的辦事員,整個操作過程也沒有什麼問題和障礙,只不過這個手續本身就比日常的存款取款的業務費時,而整個過程中,我也要為雙方翻譯。所以我們大約佔據了那個櫃檯大約一刻鐘的時間。

  終於辦完了,我和JP回頭一看,排尾很長,足有八九個人。我本來想笑著說一句類似於「大家諒解」之類的話,但見這些人大部分對我(注意是對我,而不是對JP)怒目而視,我反而覺得沒有說的必要了。

  但是有一位五十多歲的老太太還真不慣著我,突然沖上來,臉孔停在我面前幾公分處,惡狠狠地對我說:「你啊你,你總算完了你!」

  很大的煙味,幾星唾沫直落我臉上。

  我沒說話,當做沒有聽見一樣,我拽著JP的胳膊往外走,低頭看那幾個單據。

  那老太太在我身後對所有排隊的人說:「不知道賣得怎麼樣,老外的錢能不能給她?裝什麼B啊?」

  這句話說得跟打我的臉也差不太多了吧?我覺得一口氣沒上來,我氣得胃都疼了。我停下腳步,慢慢轉過身,我看著那個老太太,同時我也看見了所有在那裡站隊的人的臉,他們的目光我很熟悉:還是好奇、審視、鄙夷。

  要是平時,我用髒話罵這個老太太是肯定的了。但是氣血上湧的同時,我記得大四那一年,馬上要出去給大連外辦幫忙做翻譯的時候,一位給省領導做指定法語翻譯的老師要我們切記一件事情:當你陪同外國人的時候,無論發生了什麼樣的狀況,一定要避免在公共場合跟國人發生衝突,否則等著大家一起罵你啐你揍你吧。

  我多少也是經過風浪的人,二〇〇五年五一節前,我領著三十個法國人在瀋陽北站坐火車的時候,北站地面管理人員用擴音器以足有八十分貝以上的音量在我耳朵旁邊二十公分處喊了半分鐘的「靠邊,靠邊,靠邊」,我都牢記著老師的教誨笑著並忍著耳鳴帶著外國人靠邊了。今天我也忍得住。

  我把「×您祖宗」硬給憋回去了,對著那恨我入骨的老太太慢慢說:「阿姨,你留點口德,我祝你身體好。」

  我們出去之後,JP一直在問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什麼都沒有說。

  我不想讓他知道,我跟外國人在一起談戀愛,被我自己的同胞瞧不起。

  這是一些中國人的反應。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