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繆娟 > 最後的王公 | 上頁 下頁 |
一一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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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公桌一側擺著他精心設計的「大和旅館」的圖紙。一座風格典雅古樸的歐式建築,平地拾階向上,有九道拱門合圍的簷廊,主樓共有三層,兩側各有四層的塔樓,東西兩翼的側樓向後合圍,整個建築的整體造型從上方看正如同一個沒有封口的井。這口井將會開在佔據著東北紫氣泉眼的點將臺上,而西南側的「大日本」將從這裡「亢龍入海」…… 風水,風水這個東西真的很奇特,人一旦占了好的風水,運氣瞬息逆轉,所有的願望都回實現。 他在下午接受了來自東京早報的兩位元記者的專訪。御用記者們聰明地為這個當紅的建築師回避他不願意提及的問題,他們的報導更側重於他本身的成功。 記者問他,在三十歲不到的年齡上主理這麼大的項目,是自身怎麼樣的特質成就了他? 東修治想了想,冷靜而謙和地回答道,我是個堅持的人。 他本來話就不多,出口又謹慎,惜字如金,不過這都不是問題,記者們拿回去再加工,他的故事如果變成鉛印的文字,那就是一段傳奇,讓所有日本本土適齡的年親人都嚮往的傳奇,讓他們知道,一海之隔的這個國家資源豐富,機會無數,他們會像東修治一樣,在這裡被成全夢想。 記者們問他接下來要達成什麼目標。 東修治想了一會兒,竟沒有能夠回答出來。 男記者說道,我們看了一些您已簽以前的訪談記錄,你要做一個一百年也不會被淘汰的大樓,是這樣嗎? 修治道,您可以這樣寫。 女記者活潑一些,問他道,哦難道只是這樣嗎?東桑對於自己的生活沒有一個像你畫的圖紙一樣宏偉且細緻的安排嗎? 他搖頭笑笑:這個問題是不是要放在花邊新聞的欄目裡面? 實習生百合子跟三個同仁坐在兩位元記者的後面記錄著,她看看東修治也笑了。 修治送記者們出門,百合子坐在最後,她在上車前對修治說:「我要結婚了,修治君。」 「請給我帖子,我一定去阿。」 「我要回日本結婚的。你也回去嗎?」 「……只要有時間。哦那你婚後會留在日本嗎?」 百合子微笑著看著他:「會的。日本國內更安靜一些。我想要些一個故事。」 「什麼故事?」 「關於一個我認識的人,一個真實的故事。他是一個膽大心細的年輕人,又有與生俱來的運氣。一步一步走向高處,獲得越來越大的成功地故事。」 修治知道百合子說的是自己,微笑著說:「那麼你不要忘記寫上,這個得到了諸多好處的人也會覺得累。他隨時都想抽身而退。」 「每個人都會覺得累。」百合子說,「但那是另一個問題了。修治先生,從前我說過,你是一個了不起的賭徒。可現在看來,其實你是莊家。賭徒輸光了能走。莊家要走可就難了。」 百合子的同事們在等她,她沒等他回答就上車走了。 他此時仰靠在椅子睡覺,忽然一個不斷重複的夢境驚擾了他,推狠狠的一踢,猛地驚醒過來。桌子上的電話響了。他接起來。有人告訴他,他要的人找到了。他喝了一口水:「請把她帶到我的寓所去。」 他進門的時候,正是黃昏時分。 一地暮色,從窗子外面疏疏落落地進來,他和上門,往裡面一看,明月正在廚房裡面煮水泡茶。煙氣嫋嫋,裹著她薄薄的身體,她回頭看了他一眼:「你回來了?」 他的心裡那片像被風從樹上扯下來飄飄蕩蕩沒有依靠的葉子終於落在地上。 他快步走過去,從後面抱住她,臉埋在她頭髮裡,輕輕地說:「去哪裡了?」 明月道:「四處轉轉。」 她說一句話,便咳了幾聲。 他想起來,手下告訴他,他們是在藥店裡面找到的她。 她從竹筒裡倒了些茶葉在手心裡,又把它們一葉一葉地放在茶杯裡,再倒上燒好的熱水,杯子裡卷起小小的漩渦。她耐心充分,不緊不慢,似乎可以把一生都專注地放在這件事情上。 她垂著眼睛說:「你瞧,修治,我這人就是這樣。總也沒有個去處。爹爹走了,被扔進王府。王府裡面呆不住,又被趕出來……之前我去看了王爺,昏迷不醒多日,醫生也說,不一定能救得過來了,府裡面在準備他裝老的衣服。後又去了南一的家,他們也在張羅喪事呢……」她抬頭看看他:「現在呢?我來來去去一個人,該怎麼辦?」 她面容憔悴,眼眶下兩朵烏黑,修治握著她的肩膀,看著她,誠懇地熱切地說:「明月,一切過去了。你什麼也做不了,跟我走吧,現在就走,回日本,或者去歐洲,美國,哪裡都可以。只要你跟我在一起。」 「你的工程呢?你要蓋的樓,怎麼辦?」 他此刻只覺得自己精疲力盡,無賴無求,看著她,淚水忽然湧出眼眶:「那些事情啊,比起你來,那些都不在我心上。」 她不是不震動的,抬頭看著他,眼裡面浮現一層淚霧,她從他手裡抽出胳膊,輕輕晃動茶杯,茶色漸濃:「只是我有些事情沒有弄明白。那些情景在我腦袋裡面閃現多次,怎麼也連帶不上。南一死了,王爺他就只剩下一口氣兒,眼睛都睜不開,你是唯一一個活人,又是得到最多利益的人,修治……那個房間裡面究竟發生了什麼?」 修治聞言,愣了一下,然後他找了一把椅子坐下來,松了松領口,心想有一個人來問這個問題了,短短幾天,他被中國軍警和北甯憲兵隊調查盤問了無數遍。他以記憶不清為由,拒絕連續地說明事件從頭到尾發生的經過,每次都是對方提一個問題,他自己仔細思考之後才作回答。冷靜的思維與縝密的語言,使他推卸掉了責任,像她說的那樣「得到了最多的利益」。那麼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呢,搏鬥是從哪裡開始的?他現在想想,竟發現在其居然真的記不清所有的情況,只剩下一些他從沒說出來的片斷。修治條件反射地覺得口渴難忍,伸手把茶水從明月的手裡接過來,一口氣喝幹了,抬頭看著她:「你要先告訴我一件事情。」 「什麼?」 「南一她說了一句話,幾個字,六,大,副……」 明月蹲下來:「……劉大鬍子?」 「對。應該是這樣。」 明月笑了一下,但那不是笑容,那時人在極度痛苦中臉上肌肉的扭曲,她咬牙慢慢說道:「『劉大鬍子』是讓她倒楣的人。南一在說誰?」 修治沒有急著回答她的問題,低下眼睛像是沉浸在了自己的回憶中:「……小林的事情做得並不好看,要用一個女子來換點將台。他不願意更多人參與,親信都被命令等在樓下。只我一人協助。 事情本來像計畫中一樣進行,顯瑒將已經簽字的文書交給小林,我把南一帶上去,把她的頭套摘下來。她回頭看見是我,一刹那間氣憤無比,用了渾身力氣要跟我拼命。你知道的,怒氣這個東西會傳染,顯瑒也在那一個瞬間奪了小林的戰刀就照著他劈過去。我一手擋著南一,另一隻手拔出自己的槍要制伏顯瑒,誰知南一堵了上來。 「是你殺了她……」 「……不是我。是她自己。她的手扣在扳機上。這是第一聲槍響。」修治說道,臉上毫無表情,「然後她死了,斷氣之前說了那幾個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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