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繆娟 > 最後的王公 | 上頁 下頁
九六


  你算哪一號好人呢?

  我得謝你——這位好王爺——拎著四個筒的獵槍把我從火車上拽下來,讓我變成個不聲不響,沒名沒分的丫頭?我還是得謝你有了夫人和孩子仍留我在身邊伺候,被小格格指著鼻子叫狐狸?還是我得謝你跟夫人兩個,一邊一個大耳刮子扇我臉上,一個說是為我好,另一個說是我不好?!」

  她聲音不大,每一句話都說得很慢很清晰,像是要耐心地幫他梳理從前發生的一幕一幕,那些她從不曾抱怨的,從不曾言語的,卻從沒有忘記過的屈辱的畫面。

  顯瑒終於被她提醒,這些往事如數在眼前浮現,歷歷在目,恍如昨天,她那時不提一句,他還僥倖地以為這是個寬容得有點蠢的丫頭,誰知道這麼多筆帳清清楚楚地記在心裡。

  他楞了一時後狼狽地笑了一下:「都……都記著呢原來?」

  「不敢忘!忘了就更不知道自己是誰了!忘了就真的沒了小命了!」她敲了敲自己頭頂,「王爺我這裡有個疤,花盆砸在腦袋瓜子頂上,您要拿西瓜皮給我擋上的,您記得把吧?您說的,開了天窗就會念書了。會不會念書我不敢說,道理我都明白的。那一年,您有了小格格,我沒說錯吧?」

  「這跟你有什麼關係!」

  「我現在喝不喝酒,又跟你有什麼關係!」她針鋒相對。

  「……」

  「王爺,我這命是你給的,當年你從牢裡面救的,你怎麼待我都行。我有沒有禮貌,我會不會說話,你罵我可以,你把我當條狗,踹一腳也行!你不可以那樣說東修治。這人待我好。真的好。沒害我。倒是你,好王爺,你答應去救南一又不肯自己出手,讓我去找他,讓他舍了自己救我的朋友。你搭好架勢,挖坑埋他!你們兩個誰是好人,誰是壞人,別人怎麼說跟我有什麼關係?你說什麼能算數嗎?他是好人,他真心待我,因為他當時是那樣選的!那樣做的!我什麼都能忘了,但我忘不了這事兒,我要是個人,就不能忘了這事兒!」

  她這輩子從來沒有說過這麼多的話。此番一言,顯瑒如遭雷擊,如墜冰窟,伸手去抓酒瓶子,眼睛卻都模糊了,瓶子被碰得倒在檯子上,伏特加流了出來,他下意識地趕快去扶,袖口濕透。

  是明月伸手把瓶子扶起來,隨手拿了幾張餐巾紙把桌上的酒液俐落地擦了乾淨,然後倒了兩寸給顯瑒,三寸給自己。她抓住他手,把酒杯放在他掌中,拿著自己的碰了一下,湊到他耳朵旁邊,語氣緩和了:「王爺,王爺你聽我說,我告訴你我的兩個秘密,沒說過的,你要不要聽?」

  顯瑒抬頭看她,發覺這姑娘的這張臉,與他印象裡竟有些不一樣了,仿佛一夜之間長大了,再不是他印象裡那個小孩子。

  「你生兵兵小格格之前,我總做著點好夢,覺得事情會有些變化,有一天你跟我還能像小時候一樣好,只跟我一個人好。可你有了小格格,我就知道這事兒夠嗆了。這個小孩子還指著我鼻子叫我狐狸。我嘴上不說,心裡恨她的。直到你把我送到日本去了,我知道孩子沒了,我悔得腸子都要斷了,我覺得孩子就是被我給恨沒的,咒沒的。我回來想要還債給你。只是後來我做不到了。我累。王爺。」

  他低下頭去:「還有一個呢?說完吧。」

  「還有一個啊,」她把杯子裡面的酒一飲而盡,「王爺,其實我跟你們想的也有點不一樣,我不那麼孬,這點酒,我還都能應付。」

  大廳的中心,一隊年輕的俄國演員隨著歡騰的音樂上來跳傳統的貨郎舞,明亮的燈光凝聚在他們靈活的身體,美好的舞姿上。沒人會注意到,在黑暗之中,吧台的這一側,一對中國男女在清算他們所有的過往。

  俄國酒保在吧台裡面準備酒,洗杯子,眼睛不敢看,耳朵卻豎著聽,可他有限的中國話不夠應付這兩個人,他心裡一邊笑話:這男的真是虛張聲勢,怎麼還不如這女的酒量好,喝得不多,就醉成了那副樣子?

  女的站了起來,看上去是要離開這裡了,可男的不甘心,伸手去拽她,沒拽住,趔趄一下,倒在地上,臉蹌在下面。

  沒人去看這一幕鬧劇。他們太無趣。

  大廳裡的音樂聲更大了,舞臺上的貨郎們抱著胳膊,半蹲著身體,雙腳交替向前踢。金髮碧眼的女孩們打著鏇子,衣袂翩飛。觀眾們跟著音樂鼓掌,每個人都情緒高昂。鬧著要去哈爾濱的姑娘沒留神,被為她神魂顛倒的年輕男子捉住了手,放在唇邊像西方人那樣輕吻了一下,她趁沒人看見,趕快推開他,責怪他的輕薄和熱情,心裡面又有點懷疑:這個人以後會不會也像他現在這樣好?

  明月本來要走的,已經到了門口,卻又折了回來,把小王爺從地上扶起來,發現這人鼻子在流血,真難看真狼狽啊。她把自己的帕子印在他臉上,他自己接過來,卻忽然抓住她的手不放了,順著她的這只手,找到她的胳膊和頸子,硬生生硬生生地拉過來,捏著她喉嚨讓她看著自己這張醉醺醺的,惡狠狠的臉:「還輪得著你教訓我?哪個王府裡面的人能這麼輕易地就出去?你都說了這條小命是我救的,那今兒就還給我吧!」

  §第六十九章

  明月雙手抓住顯瑒的手腕子,她被他捏著喉嚨,不能說話,只是仰著頭,狠狠地看他,看得顯瑒咬牙切齒地笑起來:「小犢子,你當我收拾不了別人就收拾不了你,是吧?」他騰地站起來,轉了手腕子,捏著她後脖頸就往外拖,明月前腳不接後腳地被他拽著,兩隻手別到後面去,去掰他手指頭,狠狠地用指甲扣他皮肉,他手上也用了狠勁,虎口肌肉繃得堅硬如鐵。她哪裡動得?

  臺上的舞蹈結束,演員們鞠躬行禮,觀眾席裡掌聲轟響,大聲叫好。燈光大亮,吧台旁邊的兩個人卻不見了。

  俄羅斯餐廳的樓上是一層位置隱秘,裝修華麗的公寓,狡兔三窟的小王爺在這裡有小小的一間屋,是跟他合夥做生意的俄國人用來頂賬的房子,他原本要轉手出去,後來發現這裡不錯,喝醉了直接上來睡覺就可以,誰都找不著他,蠻方便。也有尷尬的時候,曾有一日他早起回府,打開房門,就見少帥從另一扇門裡面出來,身後竟是一個高大的金髮女子,兩人點頭笑笑,此後再沒提。

  旋轉樓梯在西側拐角,小王爺揪著明月往那邊帶,她一見他抬腳上樓,就知道不好——這人借著酒勁要撒野了——她往死裡用勁去掰他手指頭,同時雙腳亂踢,幾下都踢中他肚子。顯瑒早不知道疼了,他從小跟人摸爬滾打,手指頭流血,挨了女人兩腳算什麼?反而助了他的興!明月知道這樣無濟於事,便鬆開他的手去抓樓梯扶手,還沒碰到就被他拽上好幾階。眼看就要被他給撈上來的時候,顯瑒腳下一滑,失去平衡,這邊手就松了,明月抓住機會,抬腿往下就竄,身子還沒出去,便被他從後面揪住了領子,整個人堆在地上,像個破麻袋一樣被他朝著後面拖。

  明月手腳酸軟,再無計可施,心裡又恨又怕,哇地一聲終於哭了出來:「王爺,你幹啥?王爺求求你,讓我走吧。王爺您喝醉了。您讓我走吧。我再不敢了!」

  「廢話!」他拖著她往前走,「都是廢話。現在知道求饒了?你剛才幹嘛去了?我對你不好,是不是?我要你小命了,是不是?之前都哪兒到哪兒啊?之前我算對你好的!你不知足啊你!姑娘有秘密呀?王爺也有秘密。王爺挖人心,吃人肉的!留你長胖了就為了今天啊!剛好剛才喝了酒,正想拿什麼下酒呢,你過來了。好啊,明月!」

  他開了門,抬手就把明月給拋了進去,她仰面跌在地上,爬起來還要往外跑,門被他狠狠拍上,

  用鑰匙鎖上了。顯瑒回手又把明月往裡面推了一把,騰出手來先把自己扣子解了,袍子脫了,兩步欺到她跟前,明月被推在牆上,身後已無可退,顯瑒低著頭,額頭頂著她額頭,鼻尖對著她鼻尖,一隻手抓住她兩手腕子,抬高到頭頂上,另一隻手便沿著她臉,頸子一路摸下去:「誰跟你說我是好人了?爺們壞著呢,比誰都壞!臉壞,心也壞。你呢?明月,你是好人還是壞人?嗯?」可他並不真的在乎她的回答,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身體下面,手心裡面這具叛逆離開的身體上。

  明月身上穿著件西式系帶的胸衣,顯瑒把她帶子抽開,「你看你,臉怎麼這麼漂亮,不過你的心呢?嗯?在這裡面嗎?我挖出來,先看看,然後炒了吃,你說怎麼樣?要不就燉!」

  她說不出話來,只是哭著搖頭,眼淚一串一串地流下來,顯瑒捧住她脖子,狠狠地吻她唇,舌頭刺到她嘴巴深處,把她所有的氣息都卷走,直到她喘不過氣來,他才稍稍離開。他的另一隻手從她胸脯滑到腰上,再要往下走的時候,明月忽然狠狠地跳起來,用頭去撞他的頭,顯瑒臉上中招,頭向後仰了一下,明月這就要從他胳脾下面鑽出去,卻被他用力一拽,噗通一聲摔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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