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繆娟 > 最後的王公 | 上頁 下頁
九〇


  「嗯!」

  兩人在一間茶館靠窗的位置上落了座,譚芳叫了一壺綠茶,一碟炸果子。他給南一的杯子滿上茶水,她用繃帶外面露出來的兩手的指頭尖掬著掬著,慢慢飲了一口,放下杯子時,指頭一滑,杯子掉在桌子上,吮當一聲。她抬頭看看他,好像因為自己的笨手笨腳而對他有些抱歉,笑嘻嘻地找臺階下:「幸好喝幹了……」

  譚芳也笑了:「可不。」

  她不願意浪費時間,跟他開門見山:「我說,我是這麼想的:我先把醫院的那幾天藥給換完了再說。也就五天。這期間我可以把行李都準備好——這些事情做起來也方便。咱們五天后,你還來這裡接我。我到時候就跟你走。」

  「你爸媽怎麼辦?你都不想想他們?」

  「他們挺好啊。再說我姐姐從南方回來也不走了。不行,山上不忙的時候,我也可以回來看看他們。」她倒是想得很明白。

  譚芳低頭想想,喝了口茶又笑了:「什麼山?哪座山啊?二龍山還是水泊梁山?」

  「你們那座山啊。」南一道,眯著眼睛壓低聲音,一副同夥的樣子,「上次我在山貨店裡見的那些人不都是你兄弟嗎?年初奉天銀行的案子不就是你們做的嗎?」她用指尖指了指自己心口,「我有數。有數。」

  「我都忘了你見過那些人的。」譚芳道,「你跟小鳳也見了兩次面吧?」

  「嗯。」南一不太喜歡提起那個女孩,把一個果子放在嘴巴裡,吃完咽肚了問,「他們現在是回了山上,還是潛伏在城裡?你們不會是又做大案子吧?可需要人手?」

  「他們啊?都死了。」

  「死了?」

  「嗯。」

  我們要把故事講清楚就要回到這一年初春。明月在牢房裡見了東修治,修治答應了她的懇求,在獄警的運迫下仍然沒有指認譚芳。土匪譚芳與無關被捲入的南一得以僥倖脫險。修治不顧自身的危險換得了譚芳和南一的安全,可是之後的事情卻因為另一股勢力的介入而走上了岔路。

  土匪們打劫奉天銀行所得的大量黃金白銀被分成五部分藏在城中的不同地方。他們本打算等等風頭過了之後再將錢財分批偷運出城,過程當中不同部分之間互不走動,減少聯繫,靜等時機到來。住在城西豔粉屯的老侯和兩個兄弟在一個早上出門去一個相熟的攤子上吃棍飩,兩個學生模樣的年輕人坐在另一張檯子上不時向這一邊看看,老侯的兄弟張吉朗聲道:「學生哥兒要胡椒麵就自己過來取,爺們兒長得凶,佐料可不獨吞。」老闆娘和在攤子上吃飯的都呵呵笑起來,兩個學生回頭跟著笑笑,卻沒有過來取佐料。

  老侯回家去的路上琢磨這事兒還覺得有點奇怪,三個人回到藏身的小院就被人從後面用槍托砸在後腦海上,「咚」的一下就倒了,老侯躺在地上意識尚在,手腳都不能動,看著院子裡面有七八個人的腳,一個人蹲在他旁邊看看他眼睛,這人正是剛才他們在餛飩攤子上看到的學生,張嘴跟人說話卻是嘰裡呱啦的日本話——難怪剛才他沒有聽懂!

  日本人就是這般在兩天不到的時間裡有計劃有準備地分別打劫了強搶奉天銀行的土匪們。所有的黃金白銀各色寶物被悉數端走,他們沒有將這筆錢運出奉天城,而是購買建材,雇傭工人,直接用於圓形廣場的改建工程。他們偷運出城的是土匪們的屍首,沒有屍首就沒有了線索,也就不會引起中國軍警的懷疑。兵荒馬亂的年代裡,有誰會去研究山野裡面無名屍體的來龍去脈呢?

  匪徒和錢財就這樣在這座城市裡憑空消失了。

  譚芳手上沒留當時搶到的錢財,從牢裡出來,等了很久才去找同伴,每一處都是人去巢空。他也懷疑會不會獨剩了自己留下來頂缸,其餘人都夾著錢跑了,便撲回山上老窩,自他們傾巢而出赴奉天要辦大案,那裡就剩下了空架子,留守的老兄弟說派去奉天的人一個都沒回啊。譚芳聽到這兒心裡就涼了半截,知道大事不好。

  終於回來報信的是只剩下一隻胳膊的老侯,從屍體堆裡面鑽出來,從卡車上滾下來,用僅剩的一口氣掙扎回來報信:是日本人,螳螂背後的黃雀是日本人!

  譚芳說到這裡,南一目瞪口呆。伸手去拿茶杯,卻到底還是把杯子掉在了地上,「啪」的一聲,這回四分五裂。

  他卻臉色如常:「丫頭,你還想跟我去山上,我哪裡還有什麼山啊!」他飲一口酒,「我找了三個月,終幹撿到些兄弟們的屍首或留下的衣冠物什。每人都不多,一節骨頭或者一片衣服,埋了十九座墳。十九個人。就是你見到的那些。」

  「小鳳呢?」

  「也沒了。」譚芳看著她,說到了小鳳,他的淚忽然闖進眼睛裡,嘴唇和下巴難以控制地戰抖,「一起沒的。找到她的時候,身體都看不出來了,真奇怪啊,頭髮還是好的……」

  南一淚如雨下,用纏著繃帶的手去擦眼睛,眼淚卻越滾越多。

  「別跟著我了。跟著我幹什麼啊?自己好好的,不行嗎?」譚芳道,「找個人成親,生娃,別人行你有什麼不行?人太貪心了,是要短命的,你瞧我們這些人,從前還是人,現在都是泥土,都是墳了!」

  「你現在要怎麼辦?」

  「我嗎?兄弟們就這麼死了,我總得做些事情。」

  「要幹嘛?」

  「找到仇人,以命抵命!」他仰頭把自己杯裡的茶喝幹:「那天你說要見面,我若不來,你肯定不甘心。剛說的話,沒一句誑你,但你信或不信,我也不在意,我要走了,丫頭你以後好自為之,別作傻瓜!」

  他又把一個後背轉給她看,抬腳要走,南一騰地站起來:「等會兒別走。」

  他沒回頭:「說吧。」

  「我等……」

  「別等。」她話音沒落他便說道,「你對我好,我心裡都知道。這條命不知道還能留到什麼時候。可是要是我活著,你就來這裡找我,要我做什麼都行,只要你一句話,命反正也不是我的了,能報給兄弟們就報給兄弟們,能還給你,我就把它還給你……」

  譚芳說完走了。南一留在座位上,覺得從脖子到耳朵都發麻。腦袋裡面仿佛又見到小鳳,麻花辮子,身體圓實,罩著件小花襖,跟南一交涉,嘴上從來不讓分,美麗又厲害,但這女孩現在已經沒了,身體腐爛在泥土裡面,只剩下頭髮。她有多大?除了「小鳳」,她可還有個大名兒?

  她就此又想到譚芳,他們每次見面她都不知道他下次的死活,因此每一次都像拾到便宜。可如今與以往又不相同了。以往譚芳自己也要活命,如今他窮途末路,已將生存置之度外,為了報仇心甘情願,一心赴死!像書裡面那些一心要成就傳奇的俠客,有一種宿命的悲情與豪邁。

  南一看著自己纏著繃帶的雙手,越來越灰心:這是一雙普通人的手,受傷了會疼會怕它感染引起更大的麻煩,自己的生活也是如此,要安全第一,於是平庸沉悶。她痛苦地發現如今的自己是多麼地以這種安全和平庸為恥,卻毫無能力擺脫。這種對於自己的恥辱感與無力感讓她煩躁無比,心像被兩側烈火反復煎熬。她討厭身邊的所有人,看到他們仿佛就看到鏡子裡的自己:父母姐姐,還有明月。她對他們橫眉冷對,大呼小叫,像一隻不能出走的卻發瘋了的小貓。

  §第六十五章

  話說這天晚上,煩躁的南一正在自己房間裡面用嘴巴翻書頁,傭人敲門進來:「二小姐,紹琪少爺來了。說想要見見您。」南一心想,這人好久不出現了,忽然來找她,不知道什麼名堂,便慢慢悠悠地穿上袍子,掬著手出來見紹琪。

  紹琪正在劉先生的書房裡喝茶吃點心,倆人一照面,都有點奇怪:紹琪不知道南一手傷的狀況,南一呢,只見紹琪造得又黑又瘦,活像變了一個人,他身上還穿著原來的襯衫褲子,可空空蕩蕩的,像別人的衣服掛在身上一樣。可是人卻嬉皮笑臉,眼珠亂動,精神頭兒好極了。

  「你怎麼了?」南一問道,「你這段時間去哪裡了?」

  紹琪把最後一塊點心放在嘴巴裡:「怎麼你去找我了?」

  南一道:「沒有啊。你來我才想起來有你這麼號人。」

  她的搶白,紹琪該聽不到的時候一律聽不到:「我忙大活兒去了。我問你點事兒,你給我老實答覆。」

  「啥事兒?」

  「你在報館究竟是幹啥的?我說具體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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