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繆娟 > 最後的王公 | 上頁 下頁
六四


  修治把姓張的漢子扶起來,他嘴巴扁了扁,忽然脖子向前一挺,吐了修治一身,隨後便昏死過去,毫無知覺。

  修治的司機連忙跑下來,跟修治一起把老張抬進車子,她媳婦披了袍子正跟著明月出來,看見自己丈夫郎當著腿,以為他死了,當即嚇得大聲哭叫起來。明月費了好大勁把癱軟的婦人架起來:「嫂子,沒事兒,剛才張哥還好好地推車,咱先把他送醫院,你別慌啊,別慌!」

  深夜裡街上沒人,汽車一路賓士開到醫院,修治繳納了費用,老張被送進處置室診病打點滴,他這才去洗手間清理了一下大衣上的污穢。出來了,明月等在門口,說話有點結巴:「謝謝你啦,修治先生,要不是你,都不知道怎麼辦。」

  他搖搖頭,找了一個長板凳坐下:「可能是膽囊炎。」

  「你怎麼知道?」

  「上大學的時候同屋也是這個問題。天氣一冷就會犯病,樣子一模一樣。都是我幫忙,送他去醫院的。」

  「後來好了嗎?」

  「可能是吧。出家上山了。生活更有規律,說是後來少發病了。」

  「是宮澤君?」

  「我跟你說起過宮澤君?」

  「說過的。小桔帶我去府上的時候,你說從前經常一起上山宿營的四個朋友,其中有一個留在那裡了。你提到他名字。」

  「我也說過為什麼了吧?」

  「嗯。他的戀人嫁給他的哥哥。」

  「那可是幾年前的事情了。你的記憶力可真好。」修治笑了笑,「現在有時候我也會想念宮澤君。這個人是個大個子,手長腿長,很帥氣,人活潑,愛說笑話。

  他身上總會發生些事情,總有故事。比如說會因為膽囊炎嘔吐,比如說出家做了和尚,這樣的人是有標誌性的,無關好壞,人人知道了都要議論起來,再把他的事情說給別人。可是人們說起我,會說什麼呢?……我從小就是如此,什麼都還不錯,總是很守規矩,卻沒有一個突出的讓人記得住的地方。好也好不起來,壞也壞不下去。是一個,…」修治想了想,目光有點散,深夜裡,他累了,他不那般看重自己了,「容易被忽略的人。

  這件事情可真讓人灰心啊。但是我歷來如此,自己跟自己妥協了…」

  「修治先生是我見過的,最善良最慷慨的人。如果我跟別人談起身邊的朋友,我不會談起那個有膽囊炎的人,也不一定會說起來出家當僧侶的那個,但是我會跟他們說起修治先生。」

  「會說我什麼呢?會不會說我愛上明月小姐,但你裝作不知道?…」

  §第四十八章

  「會說我什麼呢?會不會說我愛上明月小姐,但你裝作不知道?……」

  明月聞聽此言,心裡面如同有冰水滴在燒紅的烙鐵上,冷熱交融,「嚓」地一下騰起白霧,蒙住了眼睛,好半天竟不能反應。半晌轉過頭去,心裡面又開始惱怒自己:一直以來自以為是的聰明,佔有著利用著這位好先生的善意與慷慨,一次又一次地給自己幫忙,就像小孩子,笑嘻嘻地抬頭托著手跟大人要糖果,卻總還擺著一個可憐又淘氣的態度,維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不親不疏的關係,對他的心意裝糊塗!但他是知道的。他怎麼會不知道?誰能像她這樣愚蠢?被人一把抓住了手腕子!

  這種自責和懊惱讓她霎時覺得如此難堪狼狽,生生逼出一身冷汗。她撕去了自己那層溫柔的軟弱的偽裝,忽然惡狠狠地轉過頭,滿眼都是淚,卻瞪在眼睛裡面不肯流出采,咬著牙對東修治道:「東先生說我裝作不知道?我應該知道嗎?我知道之後要怎麼辦?!你不知道我是誰,你不知道我的歷史,你不知道我過的日子。你突然出現,幫我的忙,解我的為難,就有資格對我指手畫腳,乘人之危對不對?早點告訴我不好嗎?早點說你會在這個時候要賬,我欠您那麼多人情的時候也早明白一點!……」

  東修治目瞪口呆。

  明月站起來就走,身體虛弱,急火攻心,耳邊嘈雜,幾步邁出去忽然腳下發軟,晃了幾下險些要倒,右手把住牆撐住了。

  東修治趕忙上前,想要扶她,明月擺了擺手:「不必。」

  修治站在那裡,摩擦著雙手,沒有辦法,萬分懊悔卻不知道應該怎麼做,他本來就不善言辭,好不容易說出來的話,居然讓她這般反應,此時只覺得百口莫辯,眼睛發熱,急得要流下淚來。

  明月的一陣暈眩和耳鳴好不容易才過去,待腦袋明白一點了,背朝著修治,冷冷說道:「南一是我好朋友,那天求東先生的事情,即使知道你今天討賬,也會相求。這人情太大,要是今後東先生要我一命,我,也,給。」

  修治頹然坐回椅子上,明月到底離開,腳步匆匆,他看看她的背影,慢慢搖頭。

  這天下午,南一去了董紹琪的辦公室,在門縫裡面看見他正伏案寫材料,一張怪好看的側臉,見濃眉毛像叢茅草一樣支棱八翹的。南一有點猶豫,想要把準備好的跟他抬杠的話先打打腹稿,旁邊忽然冒出一個四十多歲蠻和氣的胖子:「小妹妹找誰啊?」

  南一道:「那個,我……」

  紹琪聞聲已經從辦公室裡面出來了,看見是她,沒言語。

  南一跟胖子指了指他:「我就找他。董紹琪。」

  胖子呵呵笑:「小董這不是在嗎?我看你在這門口看了十多分鐘了,還納悶你這是要幹什麼呢。」

  南一扁扁嘴,心想這位大叔,你何等多嘴。

  胖子走了,紹琪仍是不笑不言地看看南一,南一低了低頭:「紹琪你好。頭上的傷可好些了?還頭疼不?」

  紹琪道:「承蒙您惦記。」

  這事兒發生在十多天以前,南一身體恢復,睡醒了午覺,正躺在床上磨蹭,聽見外面有響動,是那董紹琪又來登門拜訪了。大人不在,保姆給他端了茶和點心,南一在睡衣睡褲外面裹上圓滾滾的棉袍子,一身臃腫地出來,腳上還趿著棉拖鞋,看到紹琪,她躬身長揖:「大哥你又來叼擾我了?還是不肯給人消停啊。」

  紹琪起身:「客氣了。不敢叨擾。就是想請你去看明晚上的電影。來送票的。」

  南一最愛看電影,從牢房裡面出來個把月了,難免有點想念,張了張嘴巴,沒再著急送客。

  紹琪見有機可乘,忙乘勝追擊:「美國來的笑片啊。逗死人了。裡面那男的帶著禮帽,嘴上一撇小鬍子,穿著燕尾服和肥褲子…都說好看。」說罷看著南一笑笑,「想去嗎?想去,我就帶你去。」

  南一沒言語,坐下來,把保姆給紹琪準備的點心端過來,用勺子挖了一塊,放在自己嘴裡,慢悠悠地說:「想去啊,真想去,我這都老久沒出房間了…」

  「就是啊,現在春光大好,北陵都長草了。我說你也是該出門玩玩了。聽說明天氣溫還要升高,咱先去吃頓西式晚餐,然後再去看電影。我說你也是,」紹琪道,「別人生病消瘦,我看你胖了有十斤吧?出去轉轉,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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