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繆娟 > 最後的王公 | 上頁 下頁 |
六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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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說什麼事兒了?」 丫鬟一笑:「小姐過去就知道了。」 她換了件袍子才去見彩珠,到了她那裡,下人說夫人久等小姐沒來,眼下正沭浴呢。明月就在客廳裡面等了兩柱香的時間,終於被請進了裡屋。 她進去便見彩珠趴在榻子上,黑頭發濕漉漉地披散開,覆在肩上。彩珠身上穿著一件月白色的袍子,三十多歲專事按摩的婆子正給她揉腰,丫鬟提醒主人,明月姑娘到了。婆子恰好用力按在彩珠某一處嬌嫩的關節上,彩珠「噝」地一聲,之前那句話權當沒聽見了。 時間繼續慢慢地磨著,直到一隻紅綠相間的小鳥兒從座鐘的格子裡面彈跳出來,宣稱已經過了九羔,彩珠方從榻子上慢慢起身,將坐在圓凳上面的汪明月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番:「王爺不在,我請不動姑娘啊。」 明月微微笑笑:「我候著您個把時辰了。」 「我有話說。」 「我聽著您呢。」 「咱們兩個總得談談……」她點了一支煙,「王爺不在,咱開誠佈公。這麼多年,你一定耿耿於懷至少兩件事情,你以為都是我做的,於是懷恨在心。」彩珠說,「一是那年,張真人說你生辰八字與府裡人相克,福晉要你代嫁出門。你一定認為那是我策劃的,對不對?你被王爺從火車上面給救回來,又僥倖又得意洋洋,心裡想我趕你走不成,反而成了笑柄,對不對? 二是我的女兒指著你的鼻子說『狐狸』,你想那一定是我這個為娘的教出來的,讓她遠遠地看你,然後教她一遍一遍地說那兩個字,然後讓她在眾人面前表演出來,對不對?」 明月抬頭看彩珠,過往被再度提起,往事歷歷在目,她鎖著眉頭,咬著嘴巴想,啊這些話她終於說出來了,「我沒有恨夫人。」 彩珠微微笑,正中下懷:「你沒有恨我。但你確實認定那是我做的?」 「我們從第一件事情說起:你的生辰八字我是改不了的,張真人說的話是真是假你可以不管,你大可以拿著帖子去太清宮問問,看看是不是一樣的結果。其實不用問也可以。小王爺收了你之後,你帶了什麼回來,你自己知道。老王爺立時沒了,福晉鬱鬱而終,我們先不提損失的錢財和名聲,還有呢,還有我的女兒…彩珠本來語氣和緩,說到這裡竟把拳頭攥得生疼,渾身的骨骼仿佛都在格格作響,那是一雙蒙古姑娘的手,它們在她十二歲的時候拉開了滿弓,射死了一隻狼。彩珠在一個沒落的時代,一個陌生的城市,一個冰冷的宅院裡生存,謀劃,忍受,失去。如今面對仇恨的根源,她被越壓越痛。 「你可能自己都不知道你是誰。我的女兒看透了你,你是害人性命,帶來厄運的狐狸精。幾年前,你被關進牢房的時候,她被人擄走了,作阿瑪的如果能夠全力以赴地搭救她,那現在,現在……」彩珠一直以來強迫自己去忘記,用金錢珠寶。 遊戲麻醉自己不要去想起的事情在面對明月的這一刻一一復活。這只仗著男主人的寵愛的狐狸看上去精神健旺,面色紅潤,美貌猶勝當初,但是她的女兒呢?她年幼的身體可能在冰冷的泥土裡破碎腐爛,她若有幸活著,正當筋骨柔軟的年齡,會不會被逼迫著,被鞭子抽打著在雜技團的圓筒和火圈裡穿梭?那可能還不是最悲慘的遭遇……彩珠想到這裡再難以控制自己,那一瞬間她從床榻上躍起,用盡全身力氣照看明月的臉自上而下狠狠地抽了下去。 那是雙拉弓射狼的手,滿含著著數年的宿怨洶湧襲來,明月本能地想要伸著雙臂去擋,電光火石之間忽然改變了主意,手臂偏開,生生地接了她這一記耳光,霎時跌在地上,只覺得臉上劇痛,頭暈腦脹,耳邊嗡嗡作響,滿嘴血腥味道。 「我跟你說過,我什麼都有。但這些還不足以補償。我討厭你在這裡。我不想見到你。我要你走。再也不許呆在這裡!」彩珠咬牙說道。 她的手段沒完。 當晚明月離開那裡想要回自己的住處,卻遠遠地只見一片火光。 §第四十五章 顯瑒從奉天出發到達天津已經是十天以後。他帶著李伯芳並兩個隨從,共四人先在里茲酒店落腳,當晚著李伯芳去小皇帝臨時寓居的柳園送了報到並求見的帖子。溥儀方面回復很快,打電話到了里茲酒店裡來,以錢先生的名義約請顯瑒第二天晚上七點去法租界的麗貝屋舞廳二樓雅座見面。 顯瑒想到即將面聖,精心裝扮了一番:寶藍色織錦長袍,外套杏黃色大蟒紋錦緞馬甲,還有高宗禦踢傳家的綠玉扳指戴在右拇指上,腰佩黃玉麒麟牌,足登黑色厚底小朝靴。他照看鏡子看看自己一副鄭重其事的穿著忍不住樂,對李伯芳道:「不如把我阿瑪的朝服換上了。」 顯瑒提前半個小時到了約定的地方,喝了三杯茶,等到八點鐘,那年輕人終於來了。樣子倒是不難看,但臉龐消瘦蒼白,氣色不佳,顯瑒結結實實地下了跪,被他扶起來,年輕人柔聲細氣地道:「表哥起來,咱們不用行這個老禮了。」顯瑒當時就有點奇怪,不知道該怎麼答話了。 他身上穿著運動裝,V字領薄毛衣,及膝短褲,白色的長筒襪,腳上淺栗色的高爾夫球鞋還沒有換下來,使老太監一邊給自己脫鞋一邊將身邊幾個玩伴一一介紹給顯瑒,他們都是京津一帶商賈家的孩子,跟溥儀相仿年齡,坐臥談吐並不拘謹講究,全然不把那人當皇上,也不以為眼前這位從奉天來的新朋友是王爺。 溥儀指著一位頭髮三七分開,眉毛修得細如女子的說:「這位是柳穎。」 叫柳穎的從上衣兜裡面拿出個手帕掩著嘴巴咳了一下,斜著眼睛看顯瑒,也不問候,也不稱呼,說話聲音像眼神一樣轉了幾個彎:「奉天還冷吧?」 「冷也沒冷到哪裡去,爺們還受得了。」 「我去過的。」柳穎道,「男子都好高大。就像你這般。」 「女子也高大啊。關外的苞米都比關內的大。」顯瑒道。 一個從後面襲上采,趴在柳穎背上笑著說:「女子和苞米?哼,他這人才不看女子的。」 柳穎才不去管別人促狹,只看著顯瑒說話:「你住哪裡?」 顯瑒心想這等樣人也配跟我講話,當即別開臉去,自顧自地飲茶,倒是溥儀回答那柳穎:「我表哥住在里茲酒店的。」 「酒店不舒服。住家裡多好。」柳穎說。 他說這話是有緣由的,溥儀遜位後又在紫禁城裡住了幾年,1925年被趕了出來,帶著婉容與文秀兩位少年妻子就住在了民間富豪柳家在租界裡面的三層小摟裡面,那柳園柳園的,說的就是柳家容納小皇帝的宅院。柳穎正是富豪的三兒子,溥儀小皇帝最親近的玩伴之一。 溥儀道:「你言之有理。」然後便抓著手勸顯瑒,「表哥就搬到我那裡去吧,怎樣都比外面好啊,我還可以與您說說知心話。」 顯瑒只覺得這班少年有說不出的彆扭和詭異,但思維習慣和一直以來尊崇的信仰讓他仍把溥儀的話當聖旨來聽,當下沉吟,沒有說不。 第二天下午,顯瑒帶著李怕芳與另外兩人移到柳園居住。但見這裡雖比不得紫禁城的威儀,但也有軍警輪班護衛,大批傭人伺候,園林樓宇裝飾華麗奢侈,小皇帝本人絲毫不覺得委屈,自在快活得很,在西式晚餐桌上喝得來了興致,還揪著跟他出宮,一直伺候的老太監的辮子開玩笑:「王老公啊,昨晚上我搖鈴喚你,你怎麼沒聽到啊?睡著了?你等著你下次睡著的時候,我就把你這辮子剪掉。」 老太監跪下求饒,眼淚汪汪。 小皇帝道莫哭莫哭,來,我把這個給你。他說著從自己手指頭上面捋下一枚碩大的紅玉戒指,放在老太監帽子簷的凹槽裡面,老太監手指顫抖著把那戒指拿出來,對著光看了看,一張老臉破涕為笑,擠成了個溝壑叢生的棗核,滿桌人笑得前仰後合。只顯瑒一人沉著臉喝酒。 飯局陸陸續續地總有新客人抵達,一直坐在顯瑒身邊的柳穎成了個最殷勤的地主,溥儀在上面介紹說這是誰,怎麼稱呼,柳穎就會低聲地告訴顯瑒此人是做什麼生意的,跟皇上交往了幾年,說得多了,顯瑒就有些不耐煩,看著他道:「跟我說這個幹嘛?我不關心。」 柳穎說話很講究姿態,總用帕子掩口,怕酒氣衝撞了顯瑒:「都是朋友嘛,我幫你熟悉熟悉環境。」 「謝了,吃你飯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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