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繆娟 > 最後的王公 | 上頁 下頁
五七


  「跟從前一樣。過些日子可能要換一間學校念書,不過還沒決定呢。」百合子看著修治,輕輕地歎了一口氣,「離得很遠就看見修治君了,看見你跟朋友們說話,我還在想,你要什麼時候看見我呢?」

  修治笑起來,飲了一口酒。

  百合子拿著自己的酒杯,走近了一些:「修治君臉上的疤是怎麼回事兒?」

  「這裡?」修治摸了摸顴骨下麵,那裡有一道淺淺的白色疤痕,是他在牢房裡面跟人打架的紀念,他笑笑,「忘了。可能是在工地的時候不小心碰傷的。」

  百合子看著他的眼睛,慢慢說道:「我聽說修治君的事情了……石田先生也來找我父親想辦法,只是他們都束手無策,我在門外面聽到的……你安全無恙,這可真好。我真為修治君擔心的。」

  「謝謝你。不過,情況也沒有那麼糟糕。我來這裡以後一直都是不停的工作工作,忽然得到機會能夠休息也挺好。而且以後回日本度假的時候,別人說吃過中國的飯菜,我可以誇耀說,見識過中國的牢房了。」

  百合子笑起來,抬頭看著修治,他的眼珠兒深黑明亮,睫毛濃密,眼尾有兩道弧線美好的笑紋,修治的鼻子和嘴唇像最高明的雕刻家用細緻的刻刀精心琢磨出來一樣,方圓適中,線條完美。相由心生。這樣面目英俊的人有著一個溫柔堅毅的心,沒有一絲任性和不自責任的神經質,樹一樣優雅,山一般可靠。

  百合子低下頭去,她二十歲,遭遇了一個深為欣賞卻不能在一起的男子,有過短暫卻真誠的交往,此後直到滿頭白髮,兒孫滿堂,也不會再忘記了。

  修治看著百合子,他有些猶豫自己這樣做會不會不恭敬,良久還是伸出手,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他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汪明月。

  大廳中央的燈光忽然熄滅,牆壁邊緣暗黃色的燈光亮起,樂隊的四位提琴手點燃了樂譜架旁邊的蠟燭,接著開始演奏起一支年代悠久的歐洲民歌,人們低聲交談,場地中央有人步履優雅地跳舞,在酒香浮蕩,音樂悠揚的空氣裡,修治忽然在角落裡看見了汪明月。她坐在一把高腳椅子上,拄著下巴,側耳聆聽,暗自出神。壁燈的光亮自她身後穿來,修剪出美麗的側影。

  修治轉過身,仰頭飲幹了杯中酒,香檳清冽香甜的氣昧洋溢滿口,蕩漾在胸膛中。

  §第四十三章

  「這是一首歌,有歌詞的,你聽過嗎?」

  明月坐直了身體,看清楚是東修治,卻沒有多少驚訝,笑一笑:「不知道我們聽到的,是不是一首。」

  「多少次掙扎,只為了追尋你的芬芳。你的每根剌呀,帶給我多少創傷……本來是保加利亞的一首古代詩歌,被英國人譜上曲子,名字就叫做《玫瑰》。」修治慢慢用日語讀到。

  「上中學的時候,老師教過英文版本的詩歌。」明月說,「當時我就非常喜歡,同學們還學著唱。」

  修治伸出右手:「這是慢四步,可願意跳支舞?」

  明月同意了,把手給他,修治帶著她步入舞池,兩人隨著音樂相擁起舞。

  這個場景發生在1926年早春的奉天城。

  一個國家對另一個國家的貪婪和欲望還沒有表現得那樣明顯,戰爭還在軍人和商人們的腦海裡醞釀,現實中局面堆持著相對緩和平靜。

  一個來採訪的記者拍下了一對年輕男女相擁共舞的側面照片,發佈在第二天的晚報城市生活板塊上,照片上他們的面孔是模糊的,但是從側面的線條和身體的姿態可見他們正當盛年,儀容端莊美麗。男子的身體微向前傾,女子稍稍仰後,微妙地表徵了存在於他們之間的傾慕與被傾慕的關係。

  此事距今已經有八十五年的距離了。

  寫故事的作者只能在瀋陽市圖書館舊報檔案的影印材料中看見這幅照片,它原來大約只有半個手掌大小,被幻燈機投在白板上被放大成了半張桌面那麼大,能看見紙張上面祖糙的紋路和發黃的砂點。

  我的斜對面有一位老先生戴著老花鏡,手裡拿著放大鏡在看七十年代的雜誌。

  星期六的上午,圖書館裡面人很少,這間閱覽室裡,只有我跟這位老先生。

  我頭有點疼,之前的晚上跟兩位單身的女性朋友去了夜店,其中一個過二十八歲的生日,我們存心要好好慶祝瘋玩一下,進去就要了十五杯勁頭十足的雞尾酒,精緻的酒杯被碼在鏤空的小箱子裡面,3*5排列,液體的顏色鮮豔絢爛,正如城市的夜生活。

  2011年的舞廳夜店,我們不可能聽到用提琴演奏的來自歐洲的民歌。男人和女人手臂相擁,身體卻隔著禮貌的距離跳慢四,更是不可能。昨晚上唱歌的是一個黑人女士和她的三人樂隊,為了配合在高處繞著銅管領舞的兩位女耶,鼓點的聲音能把一個不喜酒的人的心給震出來。舞池裡面男男女女親密相擁,肉體的接觸和摩擦哪怕隔著衣服,也會帶來奇妙的一快感,尤其他們之間大多數是初相識,甚至是陌生人,轉頭就再也不見。

  音樂美酒,輕歌曼舞是年代太過久遠的追求愛戀的方式,高貴浪漫,但是已經過時。

  我仍在看這張照片。心想刨除時代政治等種種因素,我若是故事中這女子,我也會更愛這個人多一些。溫柔會讓一個男人性感無比。更何況,她從小就缺乏嚮往的,就是被人溫柔相待。

  音樂停了。他們鬆開手。女主人池仲諾子上來說:「修治君認識明月小姐嗎?」

  修治點點頭。

  明月道:「之前跟你說過,我想要找個工作的,現在找到了,我在日僑小學教中文了。」

  「有多久了?」

  「快一個月。」

  「明月小姐你……」

  剛過了十五,小王爺就離開家去天津了。之前什麼都沒說,要走的頭一天晚上,讓明月和彩珠一起去他屋子裡面用餐,吃到一半,輕描淡寫地說:「我要去天津衛一趟。」

  彩珠抬起頭看看他:「王爺幹什麼去啊?」

  「轉轉。」

  「要走多久?」

  「個把月或者兩三個月,不一定。」

  「水路還是火車?」

  「火車去葫蘆島,然後坐船去。」

  「什麼時候動身啊?」

  「明兒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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