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繆娟 > 最後的王公 | 上頁 下頁
四一


  她抬頭看看他:「『…這玩意』?同鄉會的時候,有個男生講了這個故事,不知道多少人都掉眼淚了。」

  「你也掉眼淚了?」

  「嗯。」

  「為什麼啊?」

  她的手勾在他頸子上,臉貼在他胸前:「我是個中國的青蛙,蹦到日本去了,站起來,看見的還是家鄉……還是你……」

  他雙臂把她窩在自己懷裡,像個小嬰兒一樣,抱得又小又柔嫩,這樣無聲地安慰了半天,方說道:「這麼大了,要有長進了。人不是青蛙,得向前看,對不對?自己過得高興,比什麼都重要。今天過得高興,比什麼都重要。別太在乎過去,也別總惦記著別人,懂嗎?」

  這話她品味半天才回答:「不懂。」

  他笑起來:「不懂不要緊,以後慢慢懂。」說罷輕輕地晃了晃她,「就比如說,你可以想一想,我在的時候,我們好好的。我不在的時候呢?」

  「我去找你回來。」

  「我死了呢?」

  「我跟著你。」

  「那不對。」他輕輕抬起她的下巴,「我死了,你可以哭一會兒,或者哭幾年,但是你自己還得好好地過。」

  她抬手去堵他嘴巴,本來就發腫的眼睛又紅了。

  顯瑒把她的手拿下來:「就事兒說事兒,哭什麼啊?換了我也是一樣。你要是死了,我也會哭的,哭一會兒,或者哭幾年,但是之後我還是好好過。」

  她急出來一頭一臉的汗:「我死可以,你不許。」

  顯瑒發現明月完全是在岔話題,根本拒絕跟他進行有效的對話,笑著親親她:「行。都不死。哎我說,南一現在幹什麼呢?」

  「在報社謄稿子。」

  「哦……交了個日本男朋友,是吧?」

  明月聽了先沒說話:「……她跟你說的?」

  「對啊。把你送到車上以後,我就回去打個招呼。這事兒你不知道?你們不是一起來的嗎?」

  「我沒細問。」

  「巧的是,」顯瑒道,「那日本人我認識的,在這裡幫忙蓋樓。你知道嗎?叫東修治。是良友會社的建築。」

  「嗯,知道的,夫人請他吃飯,我也去了。」

  「世界真小啊。」

  明月靜靜地貼在顯瑒胸前,心裡面有點虛,不太知道應該怎樣應付,她隱約有種不大好的預感:從東修治在彩珠那裡說他們是「初次見面」開始,到南一對顯瑒說這是她的朋友,他們都在說謊,這些即成的因她而起的謊話以後可能還要有更多的謊話來維護。她輕輕地歎了一口氣,這才想起,是她把修治君約出來看戲的,自己卻連句道別都沒有說。

  「睡吧?」顯瑒說。

  「嗯。」

  他伸手關了燈,回頭把她抱進懷裡,黑暗裡嗅一嗅她頭髮:「這香皂好聞。」

  「我渾身都是膏藥味兒。」

  「瞎說什麼啊……」

  第二日彤芳戲院送來了署名顧曉亭的帖子,請王爺再去看戲,家人跟來送帖子的人說,王爺最近忙,說過些日子再去給你們家顧老闆捧場。

  奉天銀行在陽曆新年之前通過驗收,交付使用了。銀行開業慶典在白天舉行,兩大箱黃橙橙的金條被請進保險葙,鎂光燈閃了之後冒白煙,別管真假,真夠熱鬧。當天晚上,在俄羅斯俱樂部的頂樓舉行了酒會,城中名流均到場參加,修治跟隨舅父應酬了一圈,認識了一位元新朋友小林元哉。

  小林不到四十歲,說話客氣,彬彬有禮,他穿著西裝,有點微微駝背,從外表上看,怎樣也看不出來是關東軍的一位高級將領,官拜大佐。這人曾在朝鮮指揮過幾場大仗,重創當地爭取獨立的民族軍隊,可謂戰功赫赫。

  石田秀一跟修治說起小林的歷史,他本人不以為然,擺擺手道:「那是軍人的本職工作,當做談資用來誇耀,真是讓人難為情。」說完他看看修治,「我從前也是學建築的。本應在國內作建築師。但是大學之後,被父親送去參軍,走到今天也並非自己所願。」

  「小林先生在哪裡念書的?」修治問。

  「帝國大學建築系。」

  「是校友。」

  小林哈哈夫笑起來:「很好很好。」說完飲了一口杯子裡的紅酒,「我聽說過東君。」

  「什麼時候?」

  「秋天。也是朋友的聚會上。聽人說起來當時奉天銀行工地上,勞資雙方鬧了很大的糾紛,聽說後來被一個初來乍到的,連漢語都不太會說的年輕監理處理得非常妥善,這就是東君吧?」

  「原本也不是大的矛盾。溝通的問題而已。」

  小林點頭笑笑,頗為欣賞修治的謙虛和低調:「在這個城市裡,東君最欣賞哪些建築?」

  修治想了想:「老皇宮和一些寺廟道觀,從傳統建築審美角度來看都非常有特色。但是這個城市幾乎沒有傑出的現代民用建築。很多俄羅斯人修建的工程可以說是敷衍了事。」

  「東君心中,理想的現代建築應該符合什麼樣的標準,怎樣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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