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繆娟 > 最後的王公 | 上頁 下頁
三〇


  南一在辦公室每天謄寫的新聞稿件上面總有些五花八門的治安案件:醫院藥品被竊,富商倉庫遭劫,白俄貴族的兒子被第三次綁票……林林總總,不一而足。事情被報導出來,買報來看的人不少,但是案件大多不了了之,也沒個後續結果。可在南一的腦袋裡面,案犯只有一個,就是那潛伏在山貨行裡面的土匪,她甚至為他編造出了合理的作案動機,恰當的時間和完美的善後。她很快打聽出來這新掌櫃的叫做譚芳了,真名假名不可考。

  十一月的傍晚,南一像只鬼魂一樣遊蕩在山貨行後門的時候,被人從後面掐住了脖子,然後推到了牆邊,鼻子嘴巴都貼在紅磚牆上,一動也動不得。

  「偷榛子,是吧?我送你去保安所。」土匪在她身後說,聲音低沉喑啞。

  「我不怕的。」南一說,「我沒幹壞事兒。沒殺人放火,沒打家劫舍。」

  她脖子後面兩根手指頭松了,南一憤怒地轉過身,看著譚芳,他身上是條棉長袍,領子翻出毛邊。南一繼續指控:「我也不是睜眼瞎,連救命恩人都認不出來。」

  譚芳擰了擰袖口,不當回事兒的樣子:「說什麼呢?」

  「我,」南一欺過來,看著他鼻子眼睛嘴,明明白白地說道,「說什麼呢?我,我跟你說,大年初一的早上,你埋在雪裡,半死不活,我把你給抗到我們家去的。我舅給你扎針活血,我舅母給你煮粥喂水,家裡好吃好喝伺候著你才沒死。初四早上你醒過來,騎走我家一匹馬,過了三天才送回來的。這事兒沒錯吧?別說我沒偷你家破榛子,就算我偷了,也只當是跟你收救命錢!」

  譚芳看著她臉半晌,「切」了一聲:「還知道什麼?」

  「……你肚子上面被人捅了……你的飛鏢柄上有,金線,」南一咬著牙齒說,「你,你是土……」

  她「匪」字還沒出口,便被他捂住了嘴巴,譚芳的臉近在咫尺,兇狠簡潔地威脅道:「想活命就把嘴閉上……聽懂沒?……點個頭。」

  南一點點頭,沒管住自己一滴眼淚就掉下來了。

  土匪松了手。

  她總是在做一個類似的動作,就是把圍脖一圈一圈地往脖子上纏,過程當中鎮定了自己,慢慢說道:「我要是想要告訴別人,早就說出去了。」

  土匪回身看了看她,臉上忽然綻開一個憨笑:「鬧著玩呢,因為這就哭了?我早認出來你了,只是我在這裡朋友太多,想見不想見的都有,難免得小心點。」

  南一拔腿就走,把譚芳的話丟在後面,他說,愛吃榛子我以後都給你送去吧。

  從那個秋天開始,南一每隔一段時間都會收到一布口袋的榛子。分量很足,日子也算得很清楚,她每次差不多要吃完的時候,又一袋子送到了。南一心裡知道這是來自於誰的禮物,不僅心安理得地自己吃,還拿出來請客——他欠她一條命的。但是她後來都沒再見到他,坐著人力車偶爾經過,見那山貨行生意不錯,總有人出出入入。

  好姑娘總要愛上壞男孩。好看的土匪就是老實孩子南一的劫數。三年不見的好友從日本回來,南一幾次張口想要跟她談談這事兒,討個主意,話到嘴邊又覺得無從說起,便又咽了回去。所以一個人的苦惱只有她自己知道,汪明月居然還在羡慕她的快活呢。

  §第二十五章

  「奉天銀行」在建工程的工人們發現年輕的日本監理東桑是個不太好對付的人。他接手這個職位的時候,銀行主樓地下工程的西面承重牆已經砌好。工人們像往常一樣動了小聰明,他們將本該水準砌築的長方形紅磚豎著磊,牆面高度增加得很快,四米五高的牆壁四天不到就砌好了,水泥一抹,誰都看不出來蹊蹺。這是建築工地上偷懶趕活兒的老把戲,他們在自己住的村子裡給地主家蓋房子是這麼幹的,他們進城打工給俄國人蓋樓是這麼幹的,他們在原來的日本老監理鼻子底下也是這麼幹的,如今來了這個模樣斯文俊秀的新人,他們以為也能糊弄過去的。

  那天早上他們一起上工的時候,發現砌好的西牆已經倒了三米左右的長度,日本人「東桑」正帶著幾個人在那裡用巨大的石錘一下一下地砸牆。穿著白衣黑褲的東桑前一天還好好說話,語氣和善地請他們「多多關照」,眼下他變了一副嘴臉,皺著眉頭,嘴唇緊閉地發狠砸牆。領著人上工的中國工頭兒明白過來怎麼回事兒就一下跳到坑裡,一把拽住東修治的手臂,狠狠推開,同時大喝一聲:「幹什麼?!」

  還沒待翻譯把話傳過來,修治從殘損的牆壁中找到豎著砌的磚頭,又把它們橫著比劃給工頭和所有的工人們看,用生硬的中國話急促地說:「我要這樣!你們這樣!不行!不行!」翻譯把他接下來的日語繼續傳給所有人:「推倒!重做!每塊磚頭都必須水準密實的壘砌!照著工程要求上的做!照著合同上的做!你們沒有合同嗎?!」

  無論如何偷工減料被抓了現行,這著實讓人理虧,工人們有點傻眼,他們互相看了看,然後又一起去看工頭兒,他是個四十多歲,身體強壯,見過世面的油子,是他們當中拿主意的人。修治從工人們的眼睛裡明白他才是問題的主要矛盾,他明白牆怎麼砌,磚怎麼壘,那省下來的磚頭都被倒賣去了哪裡都是這個人的勾當,如果修治想要自己在奉天做的第一個工程迅速優質地完成,他首先要擺平的是這個人。修治走到工頭面前,看著這個粗手大腳的漢子黝黑的臉龐和惱羞成怒的眼睛,讓翻譯問他,還有什麼問題?

  工頭兒解下系在脖子上的圍巾,惡狠狠地摔在地上,兇悍地用手指指著翻譯說:「你跟小日本子說:一天五毛錢打發花子嗎?爺爺不伺候了!」

  然後他轉身就走,工人們學著他的樣子,各個甩了毛巾,罵罵咧咧地離開工地,他們又迅速地聚攏在工頭兒邊上,小心翼翼又心有不甘地商量著:「咱不上工了?真不伺候了?我媳婦還指著我這一天五毛錢呢……」工頭兒咧著嘴巴道:「你們懂個屁?!」

  接下來的兩天,中國工人們果然沒有上工。發生在建築工地上的罷工事件很快被報告給了會社,舅父石田秀一給修治打了電話,請他去開會,商討一下對策,修治說自己忙於修改圖紙,沒有時間去開會。

  石田秀一在電話裡面說耽誤工時就是耽誤賺錢,關於工錢,他們實則留有一定的空間,最高可以付到每天七毛五分錢,就是為了以後一旦出現問題,可以拿這個作為杠杆來調節。

  修治拿著電話,嚴肅而且克制:「是工程品質出現問題,為什麼要讓步呢?以後再有類似的矛盾怎麼辦?請放心,事情就請交給我來解決吧,無論怎樣,絕不能接受威脅。」

  舅父在電話的另一端呵呵地笑起來:「那就拜託你了,修治。」

  修治能有什麼辦法呢?他可不算是個聰明伶俐的傢伙,功課和工作做得很好,卻從來不會走捷徑,這個人最大的優勢是他的沉著和耐心。他十一歲的時候曾經跟隨父親去山上打獵,他們在一棵松樹的下面發現了紅狐狸的洞穴。修治在這個洞口旁邊守候了七個夜晚,終於逮到了想要帶著兒女們轉移的狐狸夫婦。修治給自己留下一隻小崽,放生了其餘狐狸。那個叛逆兇狠的小東西在半年的時間裡被他用食鹽,水果和藤條訓練得服服帖帖,比小桔的秋田犬還要乖巧可愛,後來一隻陪伴在他身邊到死。

  當他考上最好的院校,當他一次通過考試拿到執照,成為年輕的設計師,當他出色地完成自己第一個建築方案的時候,姐姐櫻曾經笑著說:「這個孩子能在大雪裡面等上七個晚上去逮狐狸,能把狐狸訓練成小狗,他可是什麼都做得成!」

  眼下東修治又像當年守候狐狸一樣安靜耐心地與中國工人們進行拉鋸戰,他們僵持了整整四天。第四天的晚上下了一場大雨,工地坑裡積水半米,工人們等著東桑像工頭兒說的那樣在第五天早上來親自請他們去復工,並且將脊背彎曲九十度,誠懇謙和地表示願意增加工錢,可是沒有,他們的願望落空:這個日本人遠比工頭兒說的沉得住氣。

  工人們開始真正地檢討自己是否有資格去繼續這個與資方的鬥爭,他們想到了家裡的老娘妻子還有嗷嗷待哺的孩子,他們也想到了是自己不誠信幹活兒在先,他們也迅速清晰地把耽誤的這幾天工錢換算成了糧食的重量。終於有兩三個人帶上毛巾和工具準備上工了,他們被工頭兒攔住,兇狠地問道:「要當漢奸?」

  走在前頭的一個拱了拱手:「哥你把話給說大了,咱就想討口飯吃。這幾天不幹活兒,我媳婦餓著肚子,孩子都沒有奶吃了。」

  工頭兒抓他領子:「為了口吃的,不要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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