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繆娟 > 最後的王公 | 上頁 下頁
二八


  「變成我?」南一聽到了最好玩的故事,「你要變成我?!為什麼?」

  「因為你快活。」

  清真寺圓塔上的新月映襯著後面的夕陽和晚霞,顯得十分明亮。低沉的誦經和禱告的聲音從每個角落喁喁傳來,像低沸的水,蒸煮著祝福願望祈禱和贖罪,將它們融化成輕薄的空氣,慢慢升上天空,請神明看見。

  ***

  兩人在清真寺的門口告別。明月叫一輛人力車回王府,南一上了直通自己家裡的電車。她坐在車廂後面的位置上,雙手籠在袖子裡,想著明月的話出神,明月想要變成她。因為她快活。原來她給人這樣的印象,難怪中學的時候有人拉著她去戲劇社呢,表演得這麼好,自己都不知道,真正是入了戲。

  明月要變成她,其實很容易:聊天的時候只撿搞笑的,離奇的事情說,聲音大一點,笑聲久一點,就會給人快活的印象了,就會受歡迎。只是她的心並不是這樣的,惦記著一個人,思念著一個人的時候,誰能快活起來呢?

  那是一年前的冬天。

  §第二十三章

  南一是漸漸知道汪明月和吳蘭英的後果與結局的。那天之後,明月再不來學校上課了,十多天都沒有消息,終於南一在教務處看見幹事在整理明月的材料,她這才知道她被那位姓愛新覺羅的「叔叔」送去了日本。而吳蘭英則音信全無,當南一天真地奢望著有一天也會得到關於她的,類似于明月的片段消息,說她被送去國外讀書,或者被遣送回老家,或者頂不濟被關在某個監獄,而南一至少可以去探探監的時候,一個最可怕的說法在城裡蔓延著:組織並領導學生運動的年輕人們被軍閥逮捕,並早已被秘密殺害。沒有人證明這個說法是對的,因為誰也沒見到屍首;更沒有人證明這個說法是錯的,因為這個女孩再也沒有回到她的課堂,家鄉,或者她的朋友們面前。

  這個事件之後,南一的父母並沒有因為女兒鋌而走險,幾乎喪命而責罰她。劉太太坐在南一的床頭給她講了一個故事,說收成不好的年份裡,鄉下就會鬧另一種禍患,深山老林裡面的銀獾子會跑下山偷人,它會變身成一個水靈靈模樣俊俏的少年,轉躺在雪上,直挺挺的,做出個快要凍死的模樣,有同情心的小姑娘見了,就會想要把他救過來,剛背到背上,銀獾子就把她給攝走了。不過銀獾子不吃她也不害她,只把她養得白淨肥美了,給自己做媳婦。饑饉年裡,各家丟失的女孩子都有這樣一種解釋。劉太太拍了拍南一的後背說,你就想,那個女孩會不會也是被銀獾子給叼走了呢?叼到山上去,給它做老婆呢?她長得怪好看的,對不?銀獾子從來不難為好看的小女孩的。

  十八歲的上了多年洋學堂的姑娘會相信這個無稽的傳說嗎?那些親手把女兒賣給人販子的饑餓的村民們會相信這個傳說嗎?然而是否相信,僅在於你是否願意去相信,是否願意讓一個更有力的,更由不得你的解釋讓自己的心好受一些。南一的心裡默然接受了這個解釋,她縮在裡麵點點頭,同時掩住滿臉淚水。

  但媽媽講的這個故事卻埋在了南一的心裡,成了她跟一個年輕男子故事的開端。她見這個人躺在雪堆裡面,直挺挺的,頭髮眉毛睫毛上面都沾滿了白色的雪花,腦袋裡面便出現了這個故事。他是深山老林裡面下來的銀獾子。

  那是1924年的春節。已經高中畢業的南一跟著爸媽去撫順鄉下的姥姥家過節。姥姥請村裡的屠戶宰了一頭二百四十六斤的大豬,肥油煉了整整兩罎子,跟灌好的血腸一起放在廚房裡。豬頭供在香案上,旁邊還有豆包,魚形饅頭,幹鮮果品。排骨後鞧被拆成大塊埋在院子裡的雪堆裡。井裡面冰著秋梨和蘋果。屋子裡的炕燒得熱烘烘的,大人們坐在上面吃花生,嗑瓜子,小孩子在炕下面打吧唧,玩彈子。不大不小的南一挨著炕邊坐著,籠著袖子看著表弟把更小的表弟手裡的吧唧以一種頗狡猾的方式一個個地贏過來。

  舅叫口渴,媽讓南一去外面取凍秋梨來。她巴不得地找了個機會出去,也不去拿梨,自己出了門逛遊。踩著頭一天下的雪,深一腳淺一腳地就走到了大田地的邊上。雪野潔白,一望無際,陽光被折射,刺得人眼睛發酸,慢慢地就要流出眼淚來。南一沒帶手套,用凍得發紅的手背抹了一把眼睛,然後雙手籠在嘴邊,想著最遠處的一片空茫一聲大吼:「討厭!」

  那聲「討厭」傳得很遠,過程當中幾個來回,像有人還嘴。南一又繼續大喊:「討厭!討厭!討厭!真討厭!!……」她狠狠吼叫了幾聲,發覺沒趣了,決定往回走。回身邁了一步就摔倒了,蹲下來,從雪地裡面扒拉出來個人形,卻是個雙目緊閉的人。她嚇了一跳,以為是個屍體,當即「啊」的一聲大叫,一屁股倒坐在後面。過了半晌,伸手去探那人的鼻息,竟有些活氣,她又摸了摸他的脖子,皮膚凍硬了,內裡還是軟的——人沒死。

  南一站起來,撲了撲身上的雪,就快步往姥姥家的院子裡面趕,心裡面想著:銀獾子來害人了,一定是的,跟媽媽講的一模一樣,化成了將死未死的漂亮青年的形狀,在那裡等著傻姑娘自投羅網,她才不要去管他呢。這樣匆匆走了老遠,南一又站住了,善良的單純的自己對另一半的自己說:要是個真人可怎麼辦?現在還有些活氣,再凍可就真的死了啊。見死不救不就是殺人嗎?這女孩子於是忘了教訓,又走回去了。

  大人們在熱乎炕頭上嘮的是發生在二十裡外的鄰村的一樁頗熱鬧的事情。年前的一個晚上,年輕人們都去另一個村莊看二人轉的晚上,這個村子被土匪打劫。他們將最富有的幾戶洗劫一空,又將老地主的腳筋挑斷——這個滿懷仇恨的手段露了馬腳,因為這村上曾有人在幾年前的隆冬跟老地主借了半鬥的麥種,但是那一年沒有好年景,先旱後澇,撒下去的麥種沒有收回來一顆。秋後算帳的時候,老地主對雙手空空的借麥子的農民說,要麼你把那兩塊旱地賣給我,要麼我就把你腳筋挑斷。富人的一句玩笑話,窮人是用性命來抵的,尤其他寧可舍了性命也不能舍地。借麥種的農民說,腳筋要是挑斷,咱賬是不是就一筆勾消了?老地主說,一筆勾銷。那借麥種的竟就真的自己用鐵鍁把腳筋挑斷了,從此成了廢人,把自己家的地保住了,留給了老大和老二兩個兒子。

  他本有三個兒子的。三兒子十三歲的當兒進了山跟人學倒賣草藥,跟著師傅走了幾趟買賣就忽然不見了,人們說,他十有八九進了匪窩,那小子從小就面相靈光,膽大心狠。待到老地主跟那小子他爹一樣被斷了腳筋,人們終於確定了。一念之差鬥狠報仇出賣了他自己。老地主不肯善罷甘休,廢掉的雙腳下面綁了個滑輪小車,指揮著孫男弟女把那個借麥種的老農吊在了村頭歪脖子的老槐樹上,同時放出來消息:想要把他老爹放下來,就要那當土匪的三兒子帶著被卷走的銀子回來,否則他老爹就要被活活吊死在這棵樹上。

  消息走得很快,他爹被吊上去的當晚,三兒子就回來了,也帶回了從地主家搶走的一袋子銀錠子。地主的大兒子道,錢還上了,一分不少,我爹的腳筋怎麼算?老三說,你說怎麼算?地主大兒子說,你是條漢子,比你兩個哥們兒強,我只還一刀,你接著還是你爹接著,你們自己拿主意。三兒子道,放下我爹先。

  那老漢被放下來的同時,三兒子笑著解開了自己的皮襖子,露出一副結實的胸膛出來,地主的大兒子抄起殺豬刀照著他小肚子就捅了上去。鋒利的刀子捅進去,再抽出來,根本就沒見血,那小子利俐落落地裹上了襖子,低頭看著瞠目結舌的老地主道:「大叔啊,得罪了哈。」然後又利利落落,大方從容地走了。鄰村的人講,肯定那小子不僅當了土匪,還順便學了妖術!!從此再沒有人敢找他們家的彆扭了。

  ……

  舅母說到這裡,嘴巴更渴了,喝了一大口茶,還格外需要點有滋味的東西:這個南一,去哪裡找凍秋梨去了?正要哄小兒子去尋他表姐,忽聽得外屋房門開了,南一呼哧呼哧地說:「沉死了。」

  劉太太第一個跳下炕,趿著鞋出來,見南一背上負著個人,自己累得滿臉通紅,額頭冒汗,當時唬了一大跳:「怎麼回事兒啊?」

  「雪堆裡面,撿的。」

  劉先生和南一的舅也出來了,剛把那年輕人從南一背上解下來,劉太太從後面狠狠地杵了南一一把:「吃一百個豆不知道豆腥的玩意。」

  南一沒躲,挨了那一下子也沒說話,見爸爸和舅把年輕人抬進屋子裡面,把他衣服打開,用雪搓胸口。舅是鎮上的郎中,隨身都帶著藥箱和針灸盒,撚了針又照著和軟些的胸口紮去,然後吩咐著舅母去燒水。

  舅的針在年輕人胸口上撚動了半柱香的光景,一直將死未死的年輕人竟長長出了一口氣。這人算是有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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