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繆娟 > 最後的王公 | 上頁 下頁 |
一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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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的秋天,顯瑒正在家裡看報紙,家人引來一個慌慌張張的女學生,顯瑒認出那正是明月在學堂裡面的夥伴,女孩見他「哇」的一聲就哭了:「叔叔,明月被員警逮起來了!」 明月頭上被花盆砸的傷好以後,很快就回了學堂。她頭頂上到底留了一條細長的小疤,還在被旁邊濃密的頭髮蓋住,不用手撥拉看不出來的。能動手撥拉她頭髮去看這道疤的只有一人,便是顯瑒,同時還開著她的玩笑:「你知道這叫什麼?」 「叫什麼?」 「開天窗啊。」 「聽不懂。」 「你以後就比原來聰明了,再也不傻乎乎的了。」 她從他懷裡坐起來:「你才傻乎乎的呢。」 小王爺此言有理,明月自從開了這扇天窗,人似乎真的比從前精神明白多了。她學習成績原本中上水準,接下來的幾次考試居然都在班裡面拔了尖,數學和外語尤其好。為人也比從前開朗活潑了,愛跟同學們聚會出行。她本來就性子隨和,說話做事從來不給人難堪,手裡面的零花錢也多,於是就成了同學裡面極受歡迎的人物。 她一直跟南一最為要好,常常去她家裡做功課。第一次去,南一的媽媽讓下人張羅了一桌子的好飯菜。明月走後,南一的媽媽問女兒,這個小孩是什麼來頭?南一道,同學咯。她媽媽說我還不知道是你同學?你知道她家裡是做什麼的?南一沒心沒肺地說,只見過她叔叔,很富裕的樣子。南一的媽媽再沒有問下去。 南一的爸爸劉先生是報館的主編,是個性子活潑親切的家長,兩個女兒東一和南一都養得懶懶散散。東一的學校停課,她一直都沒有回上海,在家裡耽了半年。明月常來劉家作客,於是也認識了東一的一干朋友。讓南一頗為心儀的蔡宏遠君有一天把自己在東北大學的一位同學帶到劉家。這是一位十九歲的女孩,名字叫做吳蘭英,哈爾濱人,面容清秀,中等身材。 那個春天的下午,外面下著小雨,劉家準備了熱茶和好吃的糕點水果招待東一和南一的朋友們。唱機裡放著西洋音樂,幾個人在聊天,幾個人在下棋,明月在看東一的一本英文小說,南一養的小貓吉吉在剛剛打蠟的地板上前後爪打滑。劉家客廳裡的地板是深紅色的,孩子們都沒有穿拖鞋,腳上是各種顏色的襪子。 蔡君把吳蘭英領進門,然後把她介紹給大家。他們對她道你好,東一熱情地招呼:「吳小姐你過來看,要喝什麼飲料請自己選,不要客氣。」吳蘭英脫了鞋子走過來,要了一杯熱水沖的麥乳精。明月的手裡拿著書,心裡正咀嚼著剛剛讀到的一個有趣的段落,忽然在紅地板上發現一串圓形的水漬,從玄關一直延伸到客廳裡面來,那可不是吉吉的腳印,她的目光不自覺的尋找,終於發現那串水漬終止在一雙淺灰色的襪子下面,襪子腳背的部分是乾爽的,但是腳心的邊緣濕漉漉。明月抬頭看,是新來的朋友吳蘭英的襪子濕了,那吳蘭英的目光似乎一直在等待她終於找到了這個謎底,輕蔑地眨了眨眼睛,抱著自己的茶杯轉過身去。 明月覺得自己的好奇心並無惡意,沒有必要領教對方這般臉色,複又低下頭去看自己的書。 劉先生下了班回家,見一屋子的年輕人,他自己也高興起來,問他們最近可看了自己主編的報紙,是否有什麼感想和建議。大家七嘴八舌的議論,說的其實都是一些孩子話,只有那吳蘭英小姐聲音不大不小地說道:「報紙不是應該講真話的嗎?」 「報紙只能講真話。」劉先生說。 「您的報紙,上個星期的民生板塊報導了城郊膠皮廠工人的生活狀況。」 「沒錯,這位同學看過了?」 「是的,劉叔叔。報導中說工人們每天工作九個小時,每日的薪水是三個銅板,統一食宿,每兩天可以洗一次澡。」 「這是我們的採訪中,工人們親口提供的情況。」 「可是他們事先被告知只能這樣講,否則飯碗不保。實際的情況是,他們中的絕大多數每天要工作十四個小時以上,三個銅板的日薪不假,但是每月結算,隨時有可能因為生病脫崗而被任意克扣。飯錢是從自己的工資裡面出來的,十四個工人擠一張通鋪,臘月中才開始燒炕……」吳蘭英語氣平緩冷靜,沒有任何波動,但這些話已經足以讓這個房間裡面每一個衣食無憂的孩子們暗自心驚。 明月一直低著頭,她對於三個銅板的日薪,十四個人睡一張通鋪,還有臘月中旬以前都冰涼堅硬的炕都毫無經驗,但是可以想見那是何等悲慘。 劉先生有些驚訝,也有些尷尬,笑了一下問吳蘭英怎麼知道這些。 吳蘭英說我怎樣知道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您是否能夠著人再詳細地切實地調查。 那天在劉家的聚會結束,吳蘭英走在最前面。明月坐著穿鞋的時候看見這位硬氣的,穿著打著補丁的袍子的吳蘭英小姐抬腳出門,她鞋底的前腳掌已經磨穿了,露著裡面淺灰色的襪子。 這位吳小姐確實讓人印象深刻,但明月本來以為她說的事情於己無關。不久之後,南一的爸爸果然讓手下的記者去膠皮廠暗訪,發現種種虐工黑幕與吳蘭英說的並無二致。報紙馬上對這一事件進行了大篇幅的追蹤報導,此事一時成為滿城的議論焦點。一天下午,明月放學回家,在顯瑒的書房外面看見他把報紙摔在另一個人的臉上,咬牙道:「真難看!」明月當時便明白了,感情這件事情也是他的手筆! §第十二章 接下來的幾天,明月不斷提出的問題和要求讓顯瑒不勝其煩。她追究起來從一間屋子裡跟著他走進另一間屋子裡,沒完沒了,終於把他逼到門檻旁邊轉身對她說:「信誰的話都不信我的,對不對?我得跟你說多少遍才能明白,用工細則是經理和主管們的事情,你覺得我會去辦公室看著他們扣多少錢,做多少預算給工人開飯?我會去窩棚外面看著什麼時候燒炕,是不是加了足夠多的柴禾嗎? …… 說了,說了,我早就說了。風波鬧得這麼大,怎麼能不改呢?全城都在關心這個事情,軍閥都打來電話了。你瞧,你在家裡面也在追問我。行了,就到這裡,行不行?你要是不放心,明兒你跟我去工廠看看,看了你就放心了。 …… 話說回來,我告訴你明月,別指望我把廠房和工棚修得跟皇宮一樣漂亮舒服,一個人過什麼日子,享什麼福,遭什麼罪,是他自己上輩子修的,這輩子做的!別再跟我提工錢的事兒了,你知道一天賺三個銅板是什麼水準?一個人不願意做,早上走了,下午有三個人來補位子,你信不信?我不跟你說了,你什麼都不懂!」 他伸長胳膊使勁扒拉她一下,明月閃了一個趔趄,顯瑒往屋子裡面走,回了臥房。正要自己脫衣服上床睡覺,忽然變了主意,高聲道:「過來。」半晌明月方進了屋,顯瑒用指頭隔空點點她:「越來越不像話!我還叫不動你了?」明月沒說話,顯瑒掩不住笑,伸長了腿,讓她給脫鞋:「過來伺候著。」明月走過來,扒掉他一隻皮鞋,抬手就扔到了他身上,顯瑒又氣又笑:「哎呀反了你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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