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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十八 (一)

  她撩開衣角對著鏡子看拆了線的傷處,一道細的傷口,深紅色,在她腰部的肌膚上提醒一些事情:嵌在身體裡的刀,寒冷,周小山,他尋找來的草藥……她自己摸一摸,還疼呢,這塊疤恐怕會這樣留下。

  「不會有疤。」小山在她的身後說,「連這個夏天都不用過去,那裡會恢復的跟從前一樣。」他手裡拿著裝著藥汁的小碗坐在她後面的椅子上,「每天塗上就好。」

  「又是什麼?」她轉過身來問。

  「鄉下人的東西。」他放在她面前讓她聞一聞,佳寧有點緊張,本來皺緊了鼻子,卻發現這藥散發清香。

  「很有效。」小山說,「你不是愛美嗎?還嫌棄這個?」

  「我自己來。」

  「我來。你站好就可以。」

  她面向他站著,微微垂頭看著他用毛筆一樣的刷子輕輕的把藥汁覆在她的傷口上,一層一層的塗抹,仔細而耐心,描繪工筆劃一般。

  她嗅到他的氣味,她此時終於明白了為什麼在北京的時候總覺得他有植物的氣息,他是這裡的孩子,那清涼的氣味從每一個毛孔裡逸出,他的血會不會也是綠色的呢?

  她在上面看著他的脖子,他那樣白的皮膚,青藍色的血管,佳寧恍惚的想,刀子劈上去的時候是什麼感覺?這種妄想睡著的時候也沒有停止過,何時成行?渴望撩撥的心發癢。然後她伸出手去,輕輕的放在他的脖子上。

  自重逢後,除了情況危急,迫不得已,他們極少有身體上的接觸。如今她的手就這樣覆上來,周小山的手停頓住。

  他抬頭看著她,這種角度似曾相識。

  那時她要走了,他摟住她的腰,搖頭說:「不行。不行。」

  那時他們赤身裸體,最後一次莋愛。

  皮膚感應與記憶的能力都超過大腦,暗潮自外而內的在他的身體裡翻湧。

  她的手柔軟的滑動,繼續撫摸他的耳朵,頭髮,一動一簇火焰,他想要她住手,又希望時間就此停住,這樣昏昏然不能自已,只見她的唇越來越近,卷著那夢寐以求的香氣。

  幾乎就要吻到了,天空忽然在這個時候放晴,一縷陽光照進來,小山花了眼睛:「我跟你說過的,這雨有時候會下個半年,有時候就突然放晴。」

  他站起來走到門邊上,看見天幕上薄雲變淡,被陽光漸漸驅散:「晴天好。普洱喝了雨水,在豔陽天發芽。」

  「你說過,你的媽媽製作茶葉。」她在他後面說。

  「是的。」他說,「從前,她是的。」

  這個國家有綿長的海岸線,盛產骨骼嬌小,皮膚細緻的美麗女子。他的母親便是這樣。小山沒有對父親的印象,從小到大跟母親相依為命。她勤勞和務實,孤身一個人操持所有的家事農活,跟村莊裡的男人搶配給的種子和茶苗,從山下抬水澆灌茶園,每日數趟,腳步輕快。她采下漂亮的野花戴在頭上,耳畔,她的歌兒唱得好,愛抽煙,抽自己的水煙,後來用茶葉換了有過濾嘴的洋煙來抽,他的腦海裡總有她的那個樣子:一天的勞作之後,她坐在門檻上,點上一支煙,深深吸一口,然後拄著頭,目光不知道停留在哪裡,她額頭高,鼻子翹,薄薄的嘴唇,嵌在橘色的夕陽上,是那樣精緻的剪影。

  她說:「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快變成個野小子了。」

  小山在吃她做的酸筍,不說話。

  她笑笑:「這樣也好,小子就應該這樣,以後免得被欺負。」

  後來他救了查才將軍,被他帶走要離開自己的家鄉,將軍讓隨員留了錢給他的母親,她理也沒理,戴上斗笠,背著扁擔就上山幹活兒去了,像根本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發生一樣。

  直到上了國際中學,他沒有再見過她。

  香蘭在那之後變得不太一樣,更不用功學習,小山上課的時候側頭看看對面教室的她,就見她在睡覺。

  校紀十分嚴明,不會因為誰是誰的孩子就放鬆標準。

  查香蘭和阮文昭有一天被罰在烈日之下站立兩個鐘頭,理由是夜晚出行,沒有請假。

  小山在圖書館的露臺上看著他們兩個人罰站,香蘭抬起頭來對正他的目光,眼裡有一種輕蔑。

  這肆無忌憚的兩個少年人並沒有就此接受教訓,他們又偷跑出去玩,這天翻過院牆跳出學校的時候,阮文昭腳一著地就後背中招被人放到了,頭髮被從後面抓住,額頭被用力的撞在地上,一下,又一下。

  阮不肯就範,咬牙說:「好,別讓我知道你是誰。否則你死的很難看。」

  小山手腕一轉,把他的頭掰過來面對自己:「你看好了?知道我是誰了?」

  阮還要掙扎,香蘭從後面上來用力的拉小山的胳膊:「你幹什麼?你幹什麼?」

  他根本不為所動,還是一隻手抓著阮文昭的頭,聲音冷漠:「將軍說讓我看好你。」

  她用盡了力氣的要把他的手指一個個的掰開,憤怒的狂亂的喊叫:「你算什麼人,你憑什麼管?」

  他另一手抓住她的手腕子,揮筆一甩,看她的眼睛:「回學校去。馬上。」

  她俯下身一口咬住他的手,牙齒真地用力,發了狠要咬到他的骨頭裡去,什麼東西那麼鹹,他的鮮血,還有自己的眼淚。

  他一動沒動,與之僵持,直到她自己抽噎著鬆開了嘴巴,她混亂的看著他,沒有力氣,不能反應。

  「回學校去。」他說。

  她抹眼淚,知道鬥爭不過,低下聲音哀求他:「好,我回去。這跟他沒關,別打他了。」

  小山聞言即放了阮文昭,毆打此人,本來就意義不大。

  他已經暈頭轉向,伏在地上,半天沒動,聽著那兩個人的腳步漸行漸遠。

  洗澡的時候,他虎口上被香蘭咬到的傷口刺痛。小山自己看一看,兩個小的窟窿,像狐狸咬過的傷:她是真的憤怒,真的用了力氣。

  好在香蘭規矩了一些,可是上課的時候發呆,還是答不出問題。

  阮文昭的報復來了。

  小山兩次被幾個男生圍住,第一次在操場的角落,為首的還未出招,他的腳就踹在他的胖臉上,那人後來被同伴架走去鑲牙,小山力道拿捏的實在準確,否則定要他頜骨碎裂;第二次在衛生間,他們看准了他小解,從後面襲上來的,小山把他們的頭踩在便池裡,然後去浴室洗澡。他很愛乾淨的。

  這種爭鬥如何描述呢?

  讓騎驢的人和職業騎師賽馬?差別太大,實在不值一提。

  後來在北京也是如此,為難秦斌的地方流氓遇上的是六年之後的職業掮客周小山。

  他們自己的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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