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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兒子在半歲的時候,就會喊人了:「奶!」這個奶當然可以理解成是要喝奶的奶,這是麗鵑的詮釋。但無論兒子的言下之意是什麼,亞平媽總答得特別自豪加爽快,聲音脆生生的,眼下的餘光還不無挑釁地得意地看著麗鵑。至少麗鵑是這樣解讀的。

  麗鵑絕不能讓這個在自己身體裡每根血管、每條神經都緊密聯繫了整整10個月,又經過慘烈的分娩痛苦而得來的兒子眼睜睜被另一個在她眼裡毫不相干的老女人搶了去,並坐享其成。她抓住每一絲可以與兒子交流的機會,每一分鐘都握著兒子的手給他灌輸:「媽媽。」

  起先的一個月裡,兒子沒有一點反應。這個媽媽的發音,對他而言,還不如電視機裡鞠萍姐姐召喚小朋友,然後音樂聲起來得親切。每當麗鵑緊緊握住嬰兒的小手,目帶期盼地反復重複『媽』的時候,兒子都冷漠地將頭轉到一邊,不理不睬。逼急了便一撅小嘴『卟卟』吹泡泡以表達不耐煩,甚至蔑視。

  越是不理睬,麗鵑越是急躁,晃著兒子的小腦袋,掰過兒子轉開的臉,用手指捏住孩子的嘴角,硬是希望孩子吐出一個媽字來。

  否則,麗鵑的江山,半壁就沒了。

  孩子慢慢真的有反應了。

  孩子先是仔細捕捉麗鵑的『媽』字,再仔細回想,似曾相識又略有不同,非常急切地蹬著小腿兒期待著下話。可是,到『媽媽』就沒了。

  終於,有一天,9個月的兒子憋不住了,在麗鵑不斷地重複『媽』這個字的時候,兒子非常清晰地吐出一個「壞!」

  麗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是寶貝兒子在會喊奶奶,會喊爸爸後能清晰吐出的第三個音節。這個音節是四拼不迴圈發音,拼音如huai,包含了一個聲母,一個韻母和一個複韻母,發音的整個過程要先撅起嘴唇變成個小喇叭再迅速放開,咧出個笑模樣才能發出來。這個音節的難度,相當於10個奶奶連發和5個奶奶加爸爸的連發。而且這個發音還需要智力和邏輯判斷,必須跟在「媽媽」的後面。

  麗鵑不相信自己兒子有這麼高超的語言技巧,再次試探。摒著呼吸,捏著嗓子,試圖將媽媽發音成咩咩,甚至截然不同的音調,第一次期待兒子根本沒有反應,甚至像以前那樣反感。

  「媽媽~~~~~~」麗鵑如此小心翼翼,小心到甚至希望自己的發音只保留一個唇形。

  「壞~~~~~~」兒子哈哈大笑著答。

  「媽媽~~~~~~」麗鵑再試。

  「壞~!」

  麗鵑在一分鐘之內,經過不下10次的試驗之後,用尖利得可以刺破雲霄直達天庭的尖叫大喊:「李亞平……」

  亞平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下來的,而亞平媽也慌慌張張用圍裙擦著手從廚房奔過來:「怎麼了怎麼了?孩子摔著了?怎麼這麼不當心呢?沒聽見哭啊!

  麗鵑等一家人等全部聚集在身邊,冷笑一聲,沖著寶寶喊:「媽媽。」

  寶寶笑眯眯地以為媽媽在跟自己做遊戲,迅速接一句:「壞!」

  全家一片寂靜……

  亞平反應機敏,他在沉寂了近一分鐘之後,笑著彎下身來,撥弄著孩子的胖臉蛋說:「寶寶壞!寶寶是個大臭臭,寶寶拉在爸爸的脖子上,寶寶最最壞!」

  寶寶毫不領情,乾脆俐落地反擊:「媽媽壞!」

  這是寶寶發出的第一個三音節,完整的句子,有主語有謂語,有人稱代詞有形容詞,還帶有階級情感的語氣。

  麗鵑哈哈哈哈仰天冷笑,笑到眼淚出來:「我在家養了頭野狼,不僅要吃掉我,還要吃掉我的兒子!」

  麗鵑直勾勾看著亞平說:「李亞平!這個家,我想只能有一個女主人。那就是我!」麗鵑咬牙切齒,眼睛裡發出如困獸般的瑩瑩綠光,如果眼睛可以吃人,麗鵑已經把慌張的亞平給一口吞進肚子裡去了。「我的意思是,你沒任何選擇餘地,我留下,這個老女人滾蛋!或者我留下,你們兩個滾蛋!我的話已經非常清楚了。你明天早上告訴我你的決定,這個家究竟走幾個人。」

  亞平面帶尷尬地說:「至於嗎?就為個毛孩子一句話。他懂什麼呀!你這發的是什麼無名火?別老擠兌我媽。動不動就想攆我媽走。我媽整天介帶孩子做飯收拾家,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離了我媽,孩子誰帶呀!再說了,我媽現在能去哪兒啊!老家的房子賣了,我爸也不在了。你消消氣呀!」

  亞平媽在一旁,面色土灰,渾身顫抖,一句話也不說,淒苦的眼神裡帶著絕望的哀傷,求情地,告饒地,哆嗦地收緊身軀委頓在麗鵑眼前,頓時比平時矮了5寸。

  麗鵑說:「我一點不計較我兒子說什麼。他就是個留聲機。他就是個傳話筒。教什麼學什麼。學者無心,教者有意。我得慶倖我兒子學得快,學得好,在我還來得及改正以前。他要是貴人遲開口,到三歲才說話,一切就來不及了。你媽在我這裡吃我的住我的,說是替我帶孩子幫忙,心裡指不定怎麼恨我呢,你恨就恨吧!還要教唆我兒子恨我,我看她是空心筍子流黃水,壞透了!今天我不談了。明天早上我起來的時候,希望家裡少一個或兩個人。讓我清靜清靜。我的話完畢,不想再多重複一句。」轉身上樓。

  亞平看著一切無可挽留,目露凶光,追著麗鵑喊:「要走你走,這個家,還有我媽,還有我兒子,還有我,都得留下,你給我滾出去!」

  麗鵑掉回頭走到亞平面前:「給你臉不要臉?那好,咱們法庭見。看誰贏。跟我鬥?你腦子裡有柏油!你也不想想,你兒子還是個吃奶的小傢伙,法庭會判給你?這個家,你才出幾個錢?法庭會判給你,讓我們母子露天?你姐姐的借據還在我手裡,我連利息一塊兒討回。我不但要討回,我還得住著這房子,要你付按揭,付撫養費,讓你的兒子姓另一個男人的姓,叫另一個男人父親,我還要告訴他,他爹和他奶奶,都不是好東西,一窩子狼!狼心狗肺!就像他奶奶當年教他說他媽壞一樣,我把你媽灌輸給你兒子的一切,我加十倍還給她!李亞平,你跟我鬥!你還嫩點兒!」

  李亞平沖過去把麗鵑一把撲倒在地,拿拳頭使勁砸下去,直擊麗鵑的太陽穴。

  麗鵑悶悶地發出一聲哀號。

  亞平的第一拳帶著氣憤卻還略有猶豫。亞平的母親在一旁,咬牙切齒地喊:「使勁打!打死她!打不死她不鬆手!這個爛貨!捶死她!」亞平放開壓抑在胸中許久的怨氣,放開力氣,像建築工人砸石頭一樣放拳打下去,一拳又一拳。

  亞平的兒子突然間從胸腔中發出哀號。似乎預感到了不幸。急促而哀傷的哭聲並沒有阻止他父親毆打母親的拳頭,儘管他哭得一聲賽一聲地急。

  奶奶抱起孩子,邊抖邊捂住孩子的嘴,口中解氣地喊:「打!打!打死這個女人!就是這個賤貨害了我們一家!打!」

  不曉得過了多久,瘋狂的李亞平突然還魂,驚恐地住手。

  麗鵑七竅流血,渾身癱軟,像面袋一樣沒有筋骨。

  李亞平和他媽媽眼珠都要掉出來地對望良久,沒有一個人敢去觸碰倒地的麗鵑。

  足有一個世紀的等待,麗鵑沒有一絲反應。

  李亞平開始抱住麗鵑猛晃,麗鵑卻直直往地下滑。

  「你!你!你起來!你你你!別裝死啊!你你!你醒醒!你醒醒!醒!我跟你離婚,這個家都給你,兒子給你,錢給你,什麼都給你,你聽見沒有?我跟你離婚!」

  李亞平徹底崩潰,癱軟在地上失聲痛哭。

  亞平媽抱著孩子渾身一軟,坐在地上不起,懷裡的孩子哭不停。

  麗鵑,沒有心跳,沒有呼吸。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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