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六六 > 雙面膠 | 上頁 下頁


  「麗鵑。」婆婆站在床邊,推了推,「孩子可憐的,半夜才睡,這一大早又得起。要上班啊!怎麼辦呢?麗鵑。」

  麗鵑突然一個挺身,直直地坐起來,眼睛都沒睜開就往廁所跑。一推門,聽見裡面「哢哢哢」公公咳嗽的聲音,嚇得轉頭就退了,邊退邊喊:「我沒睜眼睛啊!一直閉著的。」再沖到樓下的廁所。使勁兒將眼睛撐開一條縫,突然就愣住了:衣冠楚楚的亞平正坐在餐桌邊上就著酸菜吃乾飯。

  「麗鵑趕緊洗,洗完了吃早飯。」婆婆叮囑。

  「媽,我們早上不吃乾飯的,就喝豆漿或者牛奶。你怎麼一大早就做乾飯啊?」「是哪!我就是說,你們這裡米可不咋地。我下回來背點兒東北米,叫你瞅瞅啥是真正的大米。到時候你就知道早飯吃幹的也美。」老太太拉開架勢要跟麗鵑敘話了,身體斜靠在樓下衛生間的門邊。

  「來不及了。媽!要遲到了,麻煩你讓一讓,我連刷牙都不能放牙膏了。」麗鵑說,10分鐘之內洗漱完畢換上套裝踩上高跟鞋,手裡攥著梳子就上路了。

  「哎!哎!哪能不吃早飯?胃要壞了!這孩子!一上午呢!」婆婆還追。

  §二 反客為主

  晚上回來,麗鵑站在門口按門鈴,「亞平。」亞平沒迎出來,婆婆出來了。

  亞平坐沙發上看報紙。公公還是在餐桌邊抽煙。

  「媽!我回來了。爸!我回來了。亞平!老婆回來了你都不接一下!好歹問候一聲啊!」麗鵑撒嬌著抱怨。亞平頭都沒抬。

  「這都到家門口了還接什麼呀?把包給我。我替你掛上。」婆婆接過麗鵑手裡的東西。

  麗鵑一眼望去,覺得家裡很陌生,或者說似曾相識。最顯著的變化,家裡按照婆婆的意思,重新擺弄過了。餐桌上的亞麻臺布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張一次性塑膠布。桌上的水晶花瓶也不見了。「婆婆眼裡真有活兒!我昨天想著別把亞麻桌布給弄壞了,今天就換過了。不過花瓶呢?」麗鵑心忖。「我替你把桌布收起來了。那種高級貨平時生活用不到的,還弄髒了敗色,那都是來客的時候鋪好看的。花瓶我也收櫃裡了,放那裡落灰。」婆婆的話跟著麗鵑的眼睛走。

  布藝沙發從靠背到座位都依次鋪上了毛巾被。因為一條毛巾被是鋪不滿的,所以兩條不同花色圖案的毛巾很不協調地塞在邊邊拐拐。原本與裝潢配套的彩色沙發,現在變得不倫不類,像千瘡百孔的百衲衣。「那沙發敞在空氣裡,沒多久就不鮮亮了,要好看得懂得維護,平時不來人,蒙上個罩子有什麼要緊的?來人再撤。這樣洗起來也方便。」

  麗鵑很想說:要緊。很影響我生活的品質和我家居的心情。我可以和亞平滾在沙發上做愛,但現在就失了興趣。忍了忍,沒說。也沒附和婆婆。婆婆有點尷尬。

  麗鵑將目光的焦點集中在起居室沙發後面的牆上。原本那幅《大浴女》,那幅著名的《大浴女》!現在下面拉了幾排繩子!在畫面的主要部分,掛上了賀年卡!

  「媽!!」麗鵑聲調有點提高。這個震驚比較大。

  「你爸說了,整天在光屁股女人中間穿來穿去,覺得怪不適應的,天這麼冷,別凍著,我就想了個主意,把你們收抽屜裡的賀年片都拿出來掛上,又有節日氣氛又健康。」

  「什麼呀!這是世界名畫!你看這家搞得!唉!」麗鵑掉頭上了臥室,把門關上。

  臥室裡,窗簾罕見地卷起,窗戶都大敞著,屋裡有一絲涼意。對樓的燈光強烈,即便不開燈,屋裡也能看得清楚。

  而床上,向來亂成一團的被子,被疊得方方正正。

  亞平推門進來。

  「你看你媽把家搞的!叫她別那麼勤快,沒事多歇歇,還有,我們屋不要她收拾,我昨天換下的內褲都不在了,你丟避孕套的垃圾筐呢,也是她扔的吧?怎麼哪兒都摸呀!」

  麗鵑的聲音不高,壓著火氣。「小丫頭,這就你不對了。你自己的內褲換了不放洗衣機裡,人家替你收了你還不樂意。我媽又不是外人。我媽不是為這個家嗎,她說的也在理呀。哪樣東西不是錢買的,省點用不錯的。那畫兒我剛才也說她了。不過家裡有老人,總要遷就點他們的審美觀念不是?你一兒媳婦,我爸一老大爺,倆人都在裸體畫下麵穿來穿去,好像是不太禮貌啊?別氣了,別氣了。下去吃飯吧!臉笑開了給我看啊!在我們家可不許給老人做臉。」關於畫的事情,亞平是跟他媽講了,當時說的是:「哎喲媽呀!您還真有創意!」

  「亞平,你媽要這樣,我可就不歡迎她住長了啊!她來這裡是做客的,既不是奴隸也不是CEO,不能老越權做些讓我不舒服的事情!」

  「放屁吧你!她是我媽,這就是她的家,擱我們那兒規矩,她老了就得跟我過的。你咋對我我都沒意見,你要惹我媽不舒坦,我可不饒你!」亞平刮了一下麗鵑的鼻子。說「放屁」倆字的時候既有嗔怪又含著隱隱的威脅,剛柔並濟。

  「吃飯啦!」婆婆在樓下喊。

  麗鵑儘量把臉拉短一點,進餐廳一看,好傢伙!桌中間上了個臉盆,裡面燉了一鍋,連菜帶肉,還是飄在湯麵上的大肥肉,白花花的。炒了兩盤蔬菜,個個盤子大如滿月,堆得尖高。看著湯湯水水的,說不清楚是炒還是煮。麗鵑面對著眼前餵牲口的粗瓷大碗暗哭:我的碎紋青花小瓷碗呢?怎麼一夜間就回到了長征年代?

  麗鵑把大碗推給亞平說:「你離電鍋近,麻煩你把飯給我倒回去,我吃不了那麼多。替我把小碗拿出來,盛半碗就好,謝謝。」

  亞平轉身將飯倒回去,又拿出碗來按要求盛了半碗,遞給麗鵑。麗鵑並不拿手接,卻低頭看看說,還是太多了,你再分一半。亞平說:「你吃吧!剩下的都是我的。」

  亞平媽捧著碗冷眼看,端著筷子,不說一句話。臉瞬間就長了半碼。

  麗鵑嘗了一口菜,死鹹,下不去口。一片白菜葉子加一口米飯,就是麗鵑今天的晚飯。「我吃飽了,你們慢用。」麗鵑把剩下的飯撥進亞平碗裡,轉身走向客廳。

  飯廳裡傳來他們一家三口的談話,「你姐夫最近……」「你老姑現在替我們看家……」「你二姨上次開刀呢……」「老白你知道吧?你爸的老科長……」飯廳裡不時傳來笑聲。

  麗鵑感覺,這個家裡,自己像個客人,在亞平他們三個中間,自己猶如隔著一層玻璃,雖然看得清楚,卻水潑不進。當然,如果自己願意,繞過那層玻璃,是可以將水潑進去的,其結果更有可能是他們家包括自己都全身濕答答。就這樣遠觀挺好,既不遠又不近,既不親又不疏,既不冷又不熱。

  「既然不能保持親熱,能保持禮貌也就不錯了。」麗鵑的觀點。她不想將家庭關係搞得跟電視裡的婆媳那樣做作,鐵得恨不能掏心掏肺喊閨女娘親,也不能像某些弄堂的悍婦一樣將關係搞得庸俗化,見面就拔槍。好不容易跳出了石窟門小市民的圈子住進了樓房,就要有樓房生活的樣兒,像門戶一樣緊閉,又像窗戶一樣隔著簾子透一點溫暖的燈光。她將這個定義為都市生活的家庭關係,與前一次去亞平家初見婆婆的熱乎勁相比,有了本質的區別。「同一種社會關係在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地域、不同的生活氛圍下,會有不同的發展方向。」麗鵑的總結上升到了理論高度。

  亞平媽在洗碗的時候拉著亞平耳語:「你哪能那樣慣你媳婦兒?都沒個形了。天底下只有女人吃剩飯的,你一大老爺們兒,咋吃她口水呢?那也不乾淨呀!」「哎呀!媽,自己媳婦兒,怕啥?整天擱一張床上滾來滾去,親都親了,還嫌口水?你真是老腦筋。」「什麼老腦筋新腦筋?這是家風!男人在家是被供的,哪能那樣作踐?我就是不許!至少當老人面兒不作興!瞧她那樣兒,還叫你給盛飯,她那兩手空著幹嗎來了?賤貼貼的。下次她再這樣我就拉下臉說她了啊!到時候別鬧得不愉快。你回去說給她聽。老婆,那得教育!」亞平一咧嘴,沒吱聲。

  亞平拉麗鵑上了樓,關上書房的門,悄聲對麗鵑說:「哎!你以後注意點兒,別當我媽面讓我吃你剩的。她回頭不高興。」麗鵑翻翻白眼,回了一句:「那我就倒掉。」

  「得!那你還是給我吧!你要是倒了,我媽准得說浪費糧食天打雷劈,更嘮叨!」

  「生活就像是豬肉燉粉條。」麗鵑夜深的時候在屬於自己的電腦前敲擊。「一鍋燴是最便利的生活方式。省略過三碟四碗的修飾,關鍵要吃飽。簡約是修飾這一種生活方式的美麗辭藻。」麗鵑突然來了靈感,打算以自己現在的生活方式做一期快節奏簡單化都市生活。提倡「儉簡」二字。也許,這萬家燈火之下,衣著光鮮背後,有多少人穿著打補丁的內褲,用著舊棉毛衫剪出的抹布,只是你我都看不見罷了。麗鵑在報社負責「生活」的副刊,凡是有關生活的吃喝拉撒,裝潢新趨勢,購物新動向,吃在上海灘之類的柴米油鹽都歸麗鵑管。

  「這個不行!打回去重寫。誰要你搞勤儉持家的?你這一勤儉,哪個傢俱商房產商到我這裡做廣告?」副刊主編的臉當場就拉下來了。「你的任務是什麼?宣揚一種熱情,激發一種欲望!買!買!買!什麼時髦你推薦什麼,什麼貴你表揚什麼。我們辦報紙,不是給老百姓看的,是給廣告商看的。廣告商滿意了我們才算成功。你看你寫的!豬肉燉粉條!誰還有興趣去飯店吃飯?都靠一張報紙五毛錢賣給老百姓,我這報社早都關門了!你連白菜都吃不上!太陽城剛打來一筆款子,叫推薦他們俱樂部式公寓,你去組個專刊,討論一下俱樂部式公寓將是上海未來住房的發展方向。藍天!白雲!印度包頭門衛!一年能用三個月的游泳池!資料在這裡。去吧去吧!」主編到麗鵑出門氣都沒消。

  麗鵑看看主編身後牆上的大紅字:「為民辦報,辦好報」的字樣,內心苦笑。轉身走了。

  「生活是夏威夷的陽光,終年燦爛。太陽城式的度假公寓,為我們提出了俱樂部公寓的新概念。」麗鵑又返回電腦前敲打。

  所謂生活,那是用來表演的。

  麗鵑覺得,自己的工作,與生活毫無關聯,不過是掛著羊頭賣狗肉,與其說自己是文字編輯,倒不如說是個掛著主治醫生頭銜的藥販;或者是街邊西裝革履,賣電動牙刷的推銷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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