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六六 > 女不強大天不容 | 上頁 下頁
一一一


  §二四、世界是三七開的

  賣二手書的增知書店要倒閉了。呂方成最先得到消息。他並不是消息靈通人士,只是喜歡逛舊書店,這幾次去逛總吃閉門羹,一問邊上的水果攤主,原來是朱老闆生了重病。

  當學生時呂方成就愛去這裡,還帶鄭雨晴去過。工作之後去得沒那麼勤了,但每年還是會去淘幾本舊書。在他人生跌在跌停板上,孤單的心靈被寂寞小蟲啃噬得斑斑點點時,呂方成有一陣天天泡在增知書店裡。這裡適合療傷,舊書舊報舊雜誌,很配他這個失意的人。老朱呢,好像能看穿呂方成的境遇,每次見到他,點點頭,不說話,只上茶。

  可這個善解人意的老朱,現在得了絕症,書店面臨關張,生計眼看維持不下去了。呂方成非常傷感,無法排遣的傷感,和老娘女兒無法交流,和小徐二霞也沒辦法溝通,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此時,只有鄭雨晴。在彼此重合的生命線裡,那些喜怒哀樂,呂方成無法與外人分享。

  鄭雨晴接到呂方成電話,果斷說,我們一起去醫院看看老朱!

  老朱臉色臘黃,看到呂方成二人,明顯很高興:「哎!你倆怎麼找來了?我沒事兒!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

  鄭雨晴看看好多人擠一起的病房,跟老朱商量:「你那麼好的市口,不如盤給我?我錢一把給你,也方便你治病。」

  沒想到賣了一輩子舊書的老朱,早已經浸潤了深刻的文人情懷,生死已經看得很淡了:「增知是江州最後一家舊書店,我總要給江州的讀書人留點文脈。再說了,那一屋子舊書,跟小精靈一樣。我要是賣了店,它們上哪兒去?都要化紙漿了。不賣!」

  呂方成臨走,把一個信封塞老朱枕頭下面:「這個留你這兒,加加餐。我得空就來看你。」

  老朱卻堅決不要。還說:「你們要真想做好事,就替我把店門看著,按時開。只要還有一個人惦記我的書店,就得給他留著門。」

  鄭雨晴和呂方成,眼眶突然就有些濕了。呂方成想都不想地伸手說:「鑰匙。」

  增知書店的新聞第二天就見了報,何亮亮寫的消息標題是《江州人,請一起看守最後的舊書店》。

  鄭雨晴自己也沒料到,如今的報紙還有這許多讀者,還有如此大的影響力。《都市報》又做了一系列的公益活動,老朱的治療費有了著落,門店有了志願者的看守,店裡的二手書供不應求,然後進貨管道也打開了。增知書店忽然進入良性運轉。真的是,一城讀者一城心,增知書店留蔥青。這個系列報導,被轉來轉去,最後又上了央視新聞。

  呂方成自是活動的熱烈支持者和響應者。他把從前在增知書店裡淘的書,全部翻出來,打個包,完璧歸趙。又對鄭雨晴說,自己的小飯桌,剛拿到預融資,正好想發一個整版的廣告。通過對增知書店的報導,他發現貴報力量不可小視,所以,決定廣告投在《都市報》上。

  鄭雨晴立即說:「我給你打折!」然後裝作不經意地說,「周部長親戚孩子的事情,你看……」

  呂方成揮揮手,讓她一碼歸一碼。鄭雨晴略帶憤怒和哀怨,但也只好一碼歸一碼,生怕兩件事攪和在一起,把到手的整版廣告也整飛了。

  周部長喜不自勝,對增知書店的報導大加稱讚,幾次在宣傳會上點名表揚《都市報》和鄭雨晴。

  周部長很少這樣喜形於色,他說:「我們有的同志,總在抱怨,說我們新聞宣傳紀律管得過嚴,弄得束手束腳,這也不能做那也不敢搞。說什麼版面上只敢有規定動作,你們看看《都市報》,學學鄭社長,他們是怎麼做自選動作的!上次我們是花錢做了個城市宣傳片,這次,我們一分不花,就上了新聞聯播!同志們哪,做事用點心!報導才有深度!心裡有花才能看見花,心裡有屎你就只能看到屎!」

  一貫注重養生修煉的周部長,突然在大會上就屎尿屁了。聽眾不習慣,他自己也覺得太粗鄙,趕緊改口:「王陽明說得好,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同寂,你來看此花時,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暫時還看不到花的同志,你們趕緊要檢視一下自己的內心。」

  這還沒完,散會之後,周部長又叫去鄭雨晴,拿著一提精美的禮盒,感謝呂校長的關照。這個死呂方成,原來早把領導的任務完成了,還瞞著她。害得鄭雨晴在周部長面前差點兒對不上口徑,搞得很被動。

  徐文君再次光臨工作室,一副報喜鳥的模樣:「老呂,呂校長!你的預融資我給你拉來了!」徐文君手扒門框,兩個腳後跟對搓兩下,蹬掉鞋子赤腳走進來。一套動作熟練又粗俗,像個鄉野村婦,和她之前搔首弄姿的裝腔作勢判若雲泥。

  人和人之間,如果進入不裝B模式,那就比較不同一般。徐文君現在就是這樣。呂方成也不裝B,抬手甩給她一張學生登記表:「拿去!」

  兩個人前半輩子的恩怨爭鬥,就此畫上了一個句號。

  徐文君接著跟呂方成了斷了一樁謎案。他上櫃第一天少的那500塊,是在呂方成接電話分神的時候,徐文君偷偷替他夾在存摺裡,眼看著呂方成遞給儲戶了。

  雖然這不叫偷,但呂方成還是又驚又疑:「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徐文君淒慘一笑:「我不得已。很多你看來唾手可得的東西,我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你一進單位,就是行裡培養的接班人物件,頂著高才生狀元的光環,而我,從出生那一刻起,一張薄薄的戶口紙就決定了我是農民。我小時候去讀書,不吃早飯要爬五公里的山路,放學回家的路上,還要采菌子。我家有三個妹妹,我老大。我媽在我小學畢業的時候,就讓我輟學務農。我不同意,一件行李不帶就去了鎮上的初中。從那時候起,我就自立了。你以為我不如你?我也許沒你那麼聰明,但我考一個跟你一樣的大學沒問題。我上中專,是因為我沒錢。」

  小徐和二霞從廚房出來,手裡拿著菜籃和鍋,水滴得哩哩啦啦,她們站在門口聽得入了神。臉上全是「黑轉路,路轉粉」的表情。

  「為什麼全世界都把平等作為追求?那是因為我們從來都沒有平等過。非洲的孩子從落地起,人均擁有就比美國孩子少兩萬五千美金。你是狀元,你能輕輕鬆松用英語表述那些金融術語,而我第一次接觸ABC,是我上縣裡的高中。我知道你瞧不起我,你們眼裡,智商高就是優點,像我這樣去巴結人,討好人,看人眼色行事說話就是缺點。你工作之餘可以無憂無慮地談戀愛看電影打遊戲,而我卻在補各種專業知識,把掙的每一分錢寄回家,讓我妹妹像我一樣識文斷字。你出口成章引經據典,你高雅;我陪人喝酒,陪人打牌,我低級;可你們越是瞧不上,我越是有股心勁,總有一天我要和你們平起平坐!」

  呂方成:「徐副行長,我哪能和你平起平坐!你已經把我們都踩在腳下了!你這算是,天道酬勤吧。不過,為了達到自己目的,你不擇……你不顧……」呂方成發現形容徐跳奶沒啥好詞,便突然語結。

  徐文君接上:「哼,不擇手段不顧廉恥?這兩個詞是形容Loser們的!評價我這樣的大V你得換詞,我這叫放下身段勇往直前!」徐文君雙手叉腰,一副揚眉吐氣的樣子:「呂方成,我花了十幾年的時間,終於可以和你一起喝杯咖啡了!」

  如果是當年的狀元呂方成,肯定對徐文君嗤之以鼻。但現在是小飯桌呂方成,經歷了沉浮,他對人生寬容了。

  但他仍然瞧不上徐文君的下作手段,壓榨屬下,拍馬逢迎,那算什麼本事?可又得承認營業部自打她接手之後,確實在行裡江湖地位有所上升。那滿滿幾面牆的錦旗獎狀,沒有實打實的業績,是換不回來的。

  人性複雜,參差多態。世界是三七開的,就像社會的財富分佈呈紡錘狀,中間大兩頭尖一樣,除了真正的壞人和君子,呂方成認為,我們都屬於大多數:渺小與高大並存,良善與小惡交織,一念雲起,一念塵落。為名奔忙,為利辛苦,為了讓自己和家人活得更好的,營營苟苟的大多數。

  他緩緩地說:「你的經歷,倒也是一部農村子弟的奮鬥歷程。」

  徐文君粲然一笑:「其實我們倆是一樣的人呢,我不好說自己是女版的呂狀元,但是你呀,絕對就是男版的徐文君!」

  呂方成嚇一跳:「這怎麼可能!我哪點像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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