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六六 > 女不強大天不容 | 上頁 下頁
一四


  呂方成:「她寫了一篇題目聳人聽聞的新聞稿,推波助瀾了群眾的憤怒情緒。」

  高飛一揮手:「錯!她寫了啥,引起啥後果,這都不重要,她惹領導生氣了,這才是事實!領導生氣了,你唯一能讓領導高興的法子,就是使勁罵自己,罵到不是人,豬狗不如,不配吃飯拿工資,不配活在世界上。只有讓自己變成臭狗屎,才能紓解領導心中的氣。你們這些學究,誰關心你們犯了啥錯誤啊!」

  呂方成拿著檢討:「這這這!這太沒有尊嚴了吧!」

  高飛哼一聲:「你們的問題,就是讀書太多造成的尊嚴太多。張愛玲的一句話送給你最合適:低到塵埃裡。喏,你把自己看得連屁都不是,你再走上社會,帶著謙卑的心和時時惶恐,你就能算個屁了。」

  呂方成轉臉出去的時候,高飛又囑咐一句:「記住,讓雨晴發揮她小姑娘的優勢!一定要哭啊!當領導面,痛哭流涕!」

  鄭雨晴看了一眼檢討就看不下去了,想想反正不是留著噁心自己用的,索性一字不動抄了一份交給老傅。

  風水輪流轉,在一身正氣的新聞單位裡,鄭雨晴也沒法混了。

  這段時間,傅雲鵬也在寫檢查。不光是他自己寫,幾位副總編、新聞部主任劉素英、編輯部主任和發稿的當班編輯,大家都在忙同一件事情,寫檢查。

  多年經驗積累,傅雲鵬已經掌握了一個規律,如果稿件出了問題,引發不好的社會反響和領導的震怒,那最好老實點,他不僅讓當事人寫,而且讓大家一起寫。一排人按職務大小站成隊伍輪番低頭檢討認錯,會讓盛怒的領導有君臨天下的舒心感和當眾保持修養的壓抑,也讓錯誤的嚴重性通過大家的檢討攤薄攤勻。500斤擔子一個人挑會壓死人,10個人挑,手拎即起。

  傅雲鵬本人寫檢查的技藝已經爐火純青,一套文字行雲流水,酣暢淋漓,有感情有文采有思想有深度,揭蓋子挖根子,形成了自己獨有的檢查方式。領導拿起一看:嗯,教訓是深刻的,認識是觸及靈魂的。嗯,很好嘛。

  鄭雨晴拿著第三稿檢查,按高飛導演的佈置,滴了眼藥水,哭喪著臉來找傅雲鵬。老傅第一次屁股坐在板凳上,翻頁看完。老傅認真地點了點頭:「嗯,這次觸及靈魂了。」

  鄭雨晴眼淚奪眶而出,有一部分確實是真實的眼淚:「寫完這稿,我整個人都覺得不好了,感覺自己像泡臭狗屎,活著費糧食。」

  老傅有些不忍,也怕孩子心理負擔太重,會出事:「雖然觸及靈魂了,不過好像都捅穿了。你也沒那麼差嘛!這稿檢查寫得不錯,除了說自己是臭狗屎,檢查是要進檔案的,你還要注意下措辭。總之,務虛的方向是對的,不要務實。領導不要看事件的過程,你前幾稿寫的,什麼意思?還想跟領導討價還價?按你前兩稿的意思,不是你錯了,是領導批評錯了是吧?還非要弄個是非曲直,責任五五開是吧?別哭了,擦擦眼淚。寫檢討嘛!幹這一行必備素質之一。不會寫檢查的記者,不是好總編。」

  鄭雨晴被老傅逗得鼻涕泡都吹出來了:「還總編呢,我能再當記者就不錯了……」想想又難過得掉眼淚。

  老傅轉身抄來個資料夾遞給雨晴:「喏,看看。」

  鄭雨晴翻開資料夾一看,撲哧笑了,資料夾面子上寫著「我的檢查」。老傅一指後排書架:「喏,這一排,都是。」

  如果檢查也算作品,那這些年傅雲鵬也叫著作等身。不過倘若領導認真去看傅雲鵬的檢查,就會發現這個老傅寫的全是廢話—確實痛駡了自己,但卻搞不清他犯了啥錯誤。幸好領導是隔三岔五換一茬,否則,領導一定會覺得每篇檢討是如此地面熟,好像前生哪裡遇見過。

  鄭雨晴前面交來兩稿都沒獲得通過,並非他老傅有意為難鄭雨晴,也不是摳門,不願意給鄭雨晴傳經送寶點撥捷徑,而是老傅一廂情願地認為,鄭雨晴是可造之才,可造之才怎能不會寫檢查呢?!他傅雲鵬之所以能夠在總編位子上坐著,並且將一直坐到退休,不至於像前任老王那樣,忽然就被調離新聞單位,發到某個區辦企業當廠長,全憑著這門獨有的生存技能。

  不過,傅雲鵬當上總編,這輩子官路就算到頂了。以他的人品、能力和才幹,幹個宣傳部長綽綽有餘。可惜老傅身上文人氣過重,清高到從不跑官要官,又愛才惜才。像這種替人挨板子做檢討的事情,老傅不知道做了多少回。每次幹部選拔,組織部長翻著老傅檔案裡那一年比一年厚的檢討,直歎氣:「唉,這個傅雲鵬!真拿他沒辦法!」

  傅雲鵬領頭,帶著手下大大小小的報社中層幹部,從副總編到部門主任,加上值班編輯和闖禍的鄭雨晴,一串人馬連袂組團參加擴大會。這可能是江州市委歷史上,規模最大的一次常委擴大會了。會議室地方不大,傅雲鵬帶來一幫人,呼呼啦啦鋪開來居然站不下,鄭雨晴按資歷被擠到門外了。她面前是參差不齊的三四排人,只能看著一溜高高低低的後腦勺,有的毛多有的毛少。瘦小的鄭雨晴,混在一群高低胖瘦的大佬裡面,她這個始作俑者,反倒邊緣化了,成了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嘍囉。

  傅雲鵬站在第一排,第一個代表報社沉痛宣讀檢查。他雙手捧著檢查,抑揚頓挫,中氣十足,表情嚴肅,痛心疾首。報社其他人都跟著沉痛莊嚴地低頭配合,只有鄭雨晴夾在人縫裡,好奇地左右偷看,來之前的擔心和害怕不翼而飛,反而覺得有點像唱戲般的可笑—這個舞臺上的每個人,都兢兢業業地唱自己的戲份,全情投入地忘記了沒有觀眾。

  傅雲鵬讀完檢查,跟著就是各人宣讀各人的。挨到最後輪著鄭雨晴念的時候,時間已經過去三小時,領導們對念檢討這事情產生了審美疲勞,稀裡呼嚕地,抬抬手,通通過關!

  回到報社後,鄭雨晴老老實實到行政科領了圍裙和套袖,穿戴整齊去了資料室—不許上崗的結果,她是真切聽見的。

  傅雲鵬晃晃悠悠地走進資料室,挑眉一樂:「喲,來報到啦?」

  鄭雨晴噘嘴不搭話。

  老傅問:「你們學校怎麼教你的?做文章做文章,文章是要靠人來做的。這裡面大有技巧。常言道,一句話叫人笑,一句話叫人跳!你這次的報導,雖然字數不多,卻影響不小,搞得領導和報社都被動。我希望你今後無論是做新聞還是幹其他事情,先問問自己的初心。」

  鄭雨晴詫異:「初心?」

  「我知道你對江心島有感情。正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你的初心是幫他們,現在的結果呢?新聞報導,要擺事實,講道理,不能聽風即雨,他們那些人,大多沒什麼文化,不懂經濟,也不瞭解科學,事實上,你採訪的物件,大多都是這樣的。但你不能和他們在一個水準上啊!領導批評咱的話裡,有一句是非常正確而且有水準的:你不能光聽採訪對象怎麼說,你還得聽聽專家的意見,瞭解政府為什麼做這個決策。還原事實真相,這才是記者的本分。」

  鄭雨晴把套袖一摘,丟桌子上,嘴巴噘得老高:「反正不當記者了。您今天既然給我上課,我就把您當成我的老師,學生有事不明,向老師請教。新聞工作者的職責是什麼?就是追求真相!我大半夜跑去江心島,聽到的看到的就是真相!我把這些寫成稿子,有什麼錯?」

  傅雲鵬被眼前的小姑娘給逗樂了:「怎麼?寫三稿檢討,氣堵在心口消不掉啊?」

  「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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