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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第一章 蕊初 二十二

  我是回家以後才明白為什麼小船哥、秦茜、秦川都被叫回去了——他們都要搬走了。

  奶奶家的院子是私房,當年爺爺被劃成右派,房子才分出來,分別住進了辛、何兩家。秦川他們家原本就在胡同裡住,因為人口眾多特別困難,又是根紅苗正的貧下中農,所以又占了我們家的兩間房。爺爺去世之後被平反,這些年奶奶總是跑北京市落實政策辦公室,想要解決我們家的房子問題。那個簡稱「市落辦」的地方說,只要能解決這三家人的住房,原本被佔用的房子就能退給我們家。這次危舊房拆遷,正好解決了這個問題,奶奶這些天已經分別跟幾家人商量好,他們要從我們的小院裡搬出去了。

  剛知道的那天,我哭得歇斯底里,但是院子裡四處都亂哄哄的,沒人理我這個小丫頭,我媽乾脆把我推出了院門,讓我少鬧哄。

  我站在門口抽抽搭搭的,姚阿姨進進出出打包她裁縫店裡的東西,抽空塞給我一塊大大泡泡糖,秦奶奶怕她媳婦扔了她那些破爛,自己紮包袱皮,見到我也只是像平常那樣逗一句:「小妞子又掉金豆啦?」何叔叔和李阿姨抬走了一架鋼絲床,要處理給胡同口收廢品的,嫌我在門口礙事,我只好訕訕地回到了屋裡。

  人生這場筵席聚聚散散,怎麼也不是我哭兩鼻子就能改變的。

  北京入了深秋,小船哥他們家先搬走了。臨走之前,小船哥把他的小人書都認真地封在一個紙盒子裡送給了我。我們並肩坐在院子裡的小馬紮上,我哭著問他能不能不走,他笑著搖了搖頭。

  「小船哥,你們要搬到什麼地方去?」

  「太陽宮。」

  「那兒是太陽的家?」就像相信紅領巾是戰士的鮮血染成的一樣,我也相信太陽宮裡住著一個太陽。

  「大概是吧。」

  「離我很遠嗎?」

  「挺遠的。」小船哥低頭看了看手腕上星球大戰的電子錶,「喬喬,我走啦。」

  「你等等,我問你個問題。」我急忙拉住他,小船哥溫柔地望著我,等著我的問題,可我哪兒有什麼可問的,我只是想再和他多待一會兒。

  「《水滸傳》裡浪裡白條是誰?」我憋紅了臉問。

  「張順。」

  「那燕青呢?」

  「是浪子。」

  「還有還有!《家有仙妻》的陳天貴叫什麼來著?」

  「澎恰恰。」

  「哦對,那電腦娃娃呢?」

  「是維琪呀!喬喬,你……」

  我不等他說完,忙打斷他,「那夏令時呢,那一小時跑到哪兒去了?」

  小船哥從兜裡掏出一支圓珠筆,拉起我的手腕,認認真真地在上面畫了一塊手錶,指標指著九點鐘的方向。

  「等你長大就找到它了。喬喬,我真的要走啦。」

  「小船哥,那我怎麼能找到你呢?」我小心翼翼地舉著手腕,生怕把它蹭掉了。

  「我會回來看你的。」

  「你一定記得呀!我等著你!」我央求著。

  「好!」

  「你要是不回來,我就去找你。」

  「好。」小船哥抹掉我的眼淚,笑了。

  我童年裡最重要的少年就這麼離開了我。我一直在後面跟著他們,從院子裡,轉到胡同小口,最後站在西大院高高的花壇上,亦步亦趨地望著小船哥的背影,只要他回頭,我就使勁朝他揮手。

  從那天開始,我一下子懂得了別離,懂得人與人從相識的那一天起,就要預備說再見了。只不過我還小,所以在算計著怎樣找回夏令時丟失掉的那一個小時,算計著長大,算計著在一起,算計著永遠在一起。

  畫在手腕上的表到底還是消失了,可惜沒人告訴我,失去的時間不能找回,只能懷念;同樣,人們只能在一起,而不能永遠。

  §第一章 蕊初 二十三

  小船哥走了之後,馬上就輪到了秦川和秦茜。

  我沒有為秦川他們的離去而哭鼻子,但是仍然會覺得失落。秦川走之前也拎了一兜子小玩意來找我,他在我的小床上抖開,叮叮咚咚鋪滿了一片,好多東西都瞧著眼熟。

  「這個,是你去年攢的香味橡皮,你課間去跳皮筋的時候我給拿走了,喏,香蕉的那個我用了,還剩橘子和草莓的,還給你吧。」

  「哦。」我想說謝謝,卻怎麼都覺得有點不對勁兒。

  「還有這個,《戲說乾隆》的貼畫,程淮秀的我留著啦,四爺的還給你吧,再送你兩張喜兒和賈六的。」

  「我說怎麼哪兒都找不到了!原來被你偷走了!」我憤憤地把貼畫揣在了懷裡,「還有那些展護衛的呢!」

  「抄班長作業,送給她了。」秦川大言不慚地說。

  「秦始皇!」我尖著嗓子叫起來,「這些全都是我的!你趕緊搬走吧!我再也不想看見你了!」

  我一邊嚷一邊把秦川往外推,秦川掙扎著不走,我乾脆插上了門。

  秦川在門外把玻璃窗敲得咣咣響,大聲喊:「我真走了啊!走了可就再也不回來了!」

  「快走吧!千萬別回來!越遠越好!」

  「行!謝喬!」秦川憤憤地走開,還嘟囔著,「那些是你的,可鐳射卡都是我自己的呢!」

  我翻開床上的小玩意,發現裡面還真有那麼幾張林志穎的鐳射卡,我最喜歡的明星就是林志穎,那時候只要大人給了我一塊錢的鋼鏰兒,我都攢著到胡同小口兒的小賣部裡的明星卡片機去搖明星卡,搖出誰來不一定,一般都是普通的硬質卡,只有運氣特好的時候才能搖出閃亮的鐳射卡,要是再搖到林志穎那張,我就要高興半天。

  這幾張鐳射卡成功地挽救了我和秦川差點絕交的友誼,但還是不能改變他要搬離這裡的命運。

  秦川和秦茜搬走的那個下午,我們仨一起跑到了小學頂樓。北京已經入了深秋,著上了特有的昏黃與灰色。秦茜說要好好陪我玩,我想玩什麼都可以,秦川也出奇地恭順,一句都沒跟我抬杠。可是跟他搶著玩的時候什麼都是好的,他真的讓著我了,我倒覺得沒意思了。後來我們就一起跳大繩,秦川和秦茜一人站在一邊掄繩兒,我在中間,聽著他們喊:「小熊小熊你轉一下圈兒,小熊小熊你摸一下地,小熊小熊你滾出去!」

  我一下下跳著轉著,天邊的大雁擦著昏黃的雲彩排成人字向南飛去,遠處胡同裡灰色的平房連成了一片,誰家院裡的柿子熟了,沉甸甸掛了一樹,那棵我們常爬的大棗樹也深沉地伸展開了枝椏,時不時有風吹過,窸窸窣窣地掉許多葉子,我們院子裡升起了炊煙,奶奶可能在燒飯了,院門開著,戴小白帽的秦奶奶出來倒土,她要喊一嗓子川子,我們在小學樓頂都能聽見。

  這就是我記憶裡童年時代落幕的樣子了,北京城在我們腳下沉沉浮浮,最終消失幻化成了別的模樣,可就像對要遠行的秦川一樣,我到最後都忘記了跟它說一聲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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