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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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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陸風揚的試探,陸雲起只淡淡地說了一句,「也許我碰上了個負心漢吧,男人都無情,這不是堂叔勸我打掉孩子的時候,說過的話嗎?看來他是對的。」 陸雲起說出這番話的時候,心裡又甜蜜又解氣,她的笑容讓神色複雜的陸風揚無話可說,只好訕訕地轉身走開了。從她隨筆的字裡行間中,我甚至都能讀出她當時的愉悅,嘲諷地看著敵人想盡一切辦法,都無法碰觸到自己愛人的行蹤,因為小弟偷偷地告訴她,陸風揚收到了一封從上海送來的信,他無意間聽他們說,始終找不到那個叫許康的人。 時間匆匆掠過,翠綠的樹葉也漸漸變得枯黃,無奈的枝頭飄下,陸雲起眼瞅著還有十幾天就是生產的日期了,她瘦弱的身軀卻挺著一個大肚子,從上海請來的大夫和本地的產婆都說胎兒的個頭太大,可能不利於生產。 陸氏心驚膽戰,只會不停地哭,該做的都做了,最後聽從了產婆的話,在屋外掛起了一件紅衣服。在當地,這算是一種風俗,家裡有了什麼難事,就掛上件紅衣服,祈求神靈把災難帶走。 陸風揚對這種風俗自然不信,可看著淚眼汪汪的陸氏和瘦弱的陸雲起,也就不置可否的同意了。雖然有醫生,有產婆,要再有老天幫忙,也沒什麼不好。可他看不見,陸雲起掩在棉被下的笑容。 就在陸雲起要生產的那天早上,雲馳跑來看她的時候,不經意地說起那家酒坊好象要出新酒,掛起紅綢子來了。屋裡的人都是一聽而過,陸雲起也只點點頭,微笑著跟弟弟說,「姐姐跟你說過的話你都記住沒有,不要一天到晚總是想著玩,你是個大孩子了,別總讓我操心了,嗯。」 陸雲馳眼圈一紅,點頭稱是,然後就乖巧地幫他姐姐整理被子,儘管屋裡伺候的丫頭僕婦都是陸風揚的人,可沒人看見被子底下,姐弟倆緊握著的雙手,指甲甚至刺痛了彼此的手心。 陸雲起的陣痛越來越頻繁,雲馳只能依依不捨地離開了,陸雲起強忍著眼淚,這一別,不知道何時才能再見。雖然弟弟只有十二歲,可現在只能指望他了,她不能讓孩子一生下來,命運就攥在別人的手心裡……好在他來了,他一定會保護好母親,弟弟和兒子的,不曉得這一年他是怎麼忍過來的,他變瘦了,還是…… 帶著對老爺的無限思念與堅持,在深夜,陸雲起最終生下了一個男孩,在母親抱來給她看的時候,她只能在心裡念了一聲,「墨陽,」就淚眼婆娑地看著母親按規矩抱著孩子去了祠堂,祭拜祖先,請求先人保佑孩子順利成長。 這個名字是她和老爺早就說好的,家裡的大兒子叫墨染,那麼如果是個兒子就希望他永遠活在陽光下,所以叫墨陽。如果是個女兒,就取名叫,「丹青,」因為他們相遇是因為一幅水墨丹青。 就在產婆和僕婦們幫著收拾的時候,一聲起火了,讓所有的人都驚慌失措地沖到視窗去看。祠堂的火似乎瞬間就燃燒了起來,火勢猛地讓人無法靠近,陸風揚氣急敗壞也莫内何,陸氏,陸雲馳還有那個孩子都在裡面祭祖,顯見這會兒是救不出人來了。 因為想要救火,家裡所有的人都圍在這裡,想盡辦法不讓火勢蔓延開來,直到最後那間祠堂和附近的兩間廂房都燒成了一片灰燼,一切的痕跡都燒得乾乾淨淨,而這時天已經大亮了。 明白過來的陸風揚面色陰沉地去了陸雲起的房間,面對一言不發的陸雲起,他只說了一句話,就轉身離去了,「你很捨得,確實是陸家的人……」 陸雲起對於這一夜的回憶筆墨似乎用的最重,甚至超過了對老爺甜蜜的回憶。也許是因為在那晚,她盡了最後的力量,讓自己所愛的人自由,她寫道,「那個火光明亮的夜晚,燒掉了我最後的牽掛,從今天起,我不再是陸雲起,而是陸風輕了。」 她沒有逃走,因為她知道,對於陸老爺他們來說,最重要的是她的存在,如果她也逃了,只會給家人帶來不幸。一夜的大火,應該有足夠的時間,讓她的愛人帶著自己最親的家人離開這裡了吧。 在接下來的日子裡,她毫無怨言地接受著各種,所謂上流社會淑女的教育。在那邊,陸家早就放出話來,陸風輕被送到香港親戚家中了,說是家中的老人時日無多,希望小孫女去陪伴云云。 等到陸雲起各方面都具備了一個大家閨秀應有的風範和學識之後,陸家找了一個藉口,一個盛大的舞會,讓所有人都見識了陸風輕的高雅嫵媚,她的一舉一動,衣飾妝容也成了各家太太小姐最津津樂道,且追棒的對象。 而陸家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白家,那個跟陸風輕自幼訂婚的男孩兒,白允中。陸家的發達與白家人密切相關,陸家做的最主要的買賣就是稀有金屬,他們擁有礦源,可冶煉的秘方卻握在白家人的手上。 陸風輕的婚約對於白家人而言,是讓兩家的關係變得更緊密,而對於陸老爺而言,他要的不是那種再緊密也會在不經意間斷裂的關係,而是秘方。陸老爺的父親只有他這一個兒子,因此忍耐了一生,等到他自己終於生了陸風輕之後,他再也不想放棄這個機會了。 只要有了秘方,陸家人再也不需要帶著一個隨時會發作的緊箍咒,就為了這個,因病而亡的陸風輕必須活下去。陸雲起變成了陸風輕,她帶著一個叫陸風輕的面具,整整快十年。 因為那個白家少爺堅持要讀書,然後去留學,思想新潮的他直到拖無可拖,才勉強回來迎娶他的新娘,因為那一年,陸風輕已經快二十五歲了,一個女人能有多少青春年華用於等待,而且,陸老爺也再不能等待了。 而在那之前,陸風輕提到了一個男孩的名字,「陸城,這是我給他取的名字,儘管我憎惡這個姓氏,可這是能讓他留下的唯一方式。我不能不帶他回家,那個孩子是那樣的倔強和嚴肅,看起來和他好像,他們同樣不相信這世上還有愛,不曉得以後有沒有一個女孩,能讓他明白……」 這段柔軟的文字讓我情不自禁地看向六爺,他正皺著眉頭,一字一句,用心的讀著。墨色的筆跡仿佛映入了他眼底,襯得他的眼眸深沉如湖底,讓人看不清其中暗藏的洶湧。 「我真的要按老爺的話去做嗎,一定要用那個方法嗎,不,我不想,可是……」六爺念出了那隨筆上的一句話,他重複地念了幾遍之後,我才反應過來,他已經看完了,那半句匆匆寫就的話,是陸雲起最後的痕跡。 「唔……」六爺長出了一口氣,他放下了那本隨筆,用手遮住了眼,仰頭靠在床邊,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姑姑……」六爺喃喃念了一句,他的聲音有些暗啞,我輕輕歎了口氣,他立刻從自己的思緒中醒了過來,放下手看了我一會兒,突然嘲諷地笑了下,「我被帶回家,原來是因為我像他……」 我微微一怔,連想都沒想就說,「那又怎麼樣,你注意到我,不是也因為我長得像她嗎?」六爺被我的話噎得一愣,看著我不說話,我從他懷裡坐直了身體,「要是你長得不像老爺,那麼陸……小姐就會錯過你,我要是不像陸小姐,也許你根本就不會靠近我,那樣的話……」我故意做了個鬼臉,「你損失可就大了。」 六爺聞言只低頭一笑,細密地睫毛蓋住了那雙強悍的眼眸,顯得分外柔軟。他將我又摟了回去,我靠在他的肩窩上,過了會兒才聽見從他胸膛裡震出來的聲音,「是啊,要不是這樣,我的損失還真的大了。」我「噗哧」一笑。 六爺伸手捏了捏我的鼻樑,「笑什麼,笑我自以為堅強,卻也還是會為了這種小事,覺得有些受傷?」六爺的話讓我心裡為之一甜,因為他並不介意把自己陰暗的傷口露給我看,這是意味著全然的信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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