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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吱呀。」這扇門多少有些沉重,秀娥費了點力氣才把它退開了,她邁步前行,我緊隨其後。「哎喲。」我忍不住低叫了一聲,前面的秀娥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停住了腳,著急跟上的我猛地就撞上了她的後背,她頭上別的花卡子一下子掃過了我的眼睛。

  我頓時疼得叫了出來,「秀娥,你幹嗎突然停下……」我一邊揉眼睛一邊伸手去推秀娥,秀娥卻不說話也不動,話未說完我也沒了聲音,淚眼模糊中,就看見丹青臉色煞白地站在盥洗室門口,她秀麗的杏眼睜得大大的,嘴唇卻抿得很緊,胸口上下起伏著,眸光淩厲,看起來好像恨不得一下子讓她眼前的那個人消失。

  她對面那個苗條的人影卻好像打擺子一樣的哆嗦著,她背對著我們,無法站穩似的用一隻手撐在牆上,用力到指關節都發白了。聽到我的聲音,她好像被人捅了一刀似的,一下子就不抖了,等了會兒才慢慢地轉過了頭……她的眼睛瞬間就睜大了,好像見到了鬼一樣,秀娥有些害怕的往後退了一步,我下意識地扶了她一把,秀娥一把攥住了我的手,只覺得她手指冰涼。

  走廊裡一時間沒了聲音,只能偶爾聽到我們克制不住地粗喘聲,徐丹萍不可置信的看了我和秀娥好一會兒,才漸漸相信了我們是真實存在的。她一手攥緊了胸前的衣服,大力的呼吸了幾下,然後仿佛鼓起了全身勇氣似的,轉回了頭去看面色冷冽的丹青,我就聽見她嗓音抖顫地說了一聲,「姐……原來,你們還活著。」

  丹青卻好像什麼都沒聽到似的,只是冷冷的看著她一言不發,徐丹萍哆哆嗦嗦地也說不下去了,我摒住了呼吸,耳邊突然傳來了很響的「咕嘟」一聲,我一愣,抬頭看去,這才發現是秀娥正在不停的咽口水。「哢噠,哢噠。」丹青慢慢的朝我們走了過來,她的高跟鞋一步步的踩在光滑的地磚上,迴響的聲音很清脆,或者應該說是清冷吧……看著她臉上的表情,我也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

  經過徐丹萍身邊的時候,丹青停住了腳,卻看也不看身旁的徐丹萍,只淡淡地說了一句,「這位小姐,你認錯人了。」

  原本有些瑟縮的徐丹萍一愣,抬起了頭去看丹青,囁嚅著說「啊,姐,我是丹萍啊,你……」丹青眼風一掃,她剩下的話頓時憋了回去。

  「我再說一次,你認錯人了。」丹青灼然地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著,徐丹萍的嘴張了又張,最後還是怯懦地垂下了眼,不敢再與丹青對視。

  丹青盯了她好一會兒,徐丹萍根本不敢抬頭,只是用手指不停的揉搓著衣角,一如從前在老家的時候,她見了丹青也是這副模樣。也許是因為各自母親的地位不同,雖然丹青也是妾室所生,但是丫頭出身的三太太又如何能與備受寵愛的二太太相比較呢……我和秀娥大氣也不敢喘地看著她倆。

  突然丹青一笑,臉上的表情柔和了起來,她慢聲說了一句,「不過,就算認錯人了,你叫我一聲姐姐,那也算是緣分,我收下就是了,這位妹妹,老話說得好,相逢何必曾相識,我也就不和你多說了吧,嗯。」

  看著丹青溫和的笑容和毫無笑意的眼底,我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徐丹萍怔怔地聽完了丹青的那番話,眼睛一眨再眨,然後好像突然明白過來丹青話裡的意思,就用力的點著頭,急於表白似的說「我,我明白,明白,姐……不是,我,我是說,我明白……」

  聽著她辭不達意的表白,丹青微微地皺了眉頭,一股混合了厭煩與無奈的表情從她臉上一閃而過,她勉強笑了笑,「好了,好了,我也只是隨便說說,不用這麼認真吧,說不定,你今天晚上就把我忘了呢。」她這樣一說,徐丹萍立刻捂住了嘴,只會傻傻地點頭,我和丹青對視了一眼。徐丹萍向來膽小,就和她母親一樣,唯唯諾諾的只會縮在人後,從來不會做出頭和出格的事,屬於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那類人,所以她應該沒膽子去揭露丹青的來歷。

  丹青說完這些話本來想走,猶豫了一下她又站住了腳,看了看四周,低聲問了一句,「你怎麼來這兒了,還有其他人來嗎?」徐丹萍下意識地點點頭又趕緊搖了搖頭,丹青眉頭一皺,見丹青不高興,徐丹萍趕緊解釋說,「我是說,我是跟我丈夫家的親戚來的,咱們家裡,啊,不是,我是說我家裡的人並沒有來上海。」

  丹青一愣,「你結婚了?」「嗯,大太太答應的親事,家裡的境況不錯,只是我,我丈夫身體不是很好,但是對我……對我還好,這回是公婆讓我來這裡長長見識,順便再帶些貨物過來,這裡的親戚對我也很好,帶我四處見識……」徐丹萍的回答顯得有些零亂,她似乎在拼命表明自己過得很好,說完她又做小服低地笑了下,笑容裡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應該是一種認命之後的幸福感。我不禁愣住了,認命也會變的幸福嗎,我忍不住看了丹青一眼。

  丹青的表情變得有些怔忡,看著徐丹萍小心翼翼地笑容,她突然輕歎了口氣,但沒有再說話,抬腳就想走,「真受不了,我那個堂嫂不是掉茅坑裡了吧,這麼半天還不回來。」一個熟悉的抱怨聲從不遠處傳了來,嬌笑聲中,就聽見一個女孩戲謔的說,「雪瑩,你講話怎麼這麼難聽,看來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呀,跟鄉下人才呆了才幾天啊,你也粗魯起來了,呵呵。」

  徐丹萍一愣,她迅速的整了整自己的衣服頭髮,儘管那些一點都沒有淩亂,然後就緊張地向走廊盡頭處張望了一眼,又看了一眼臉色陰沉起來的丹青,趕忙低了頭。丹青回頭往那邊看了一眼,然後就上下打量著徐丹萍,從牙縫裡擠出一句,「你說的那些所謂親戚,就是指蘇家人?」「是啊,你也認識……」,徐丹萍有些驚喜地的抬頭看向丹青,丹青冰冷的表情卻讓她再也說不出來話來。

  那邊的說笑聲越來越近,丹青冷冷地哼了一聲,「你好自為之吧。」說完沖我和秀娥使了個眼色,抬腳就走。我和秀娥趕緊跟了上去,正想著要不要拉丹青抄近路,就聽見蘇雪瑩嬌氣的聲音在背後響了起來,「堂嫂,你在這兒幹什麼呀,我們等你半天了,你……」,她話說一半突然沒了聲音,然後又聽她調高了調門,「喲,你怎麼跟她們撞上了,還真是出門遇貴人啊,嫂子,雖說你嫁入我們家已經算是攀了高枝了,不過還是比不上有些人,那可真是麻雀變鳳凰啊,你們說,是吧。」幾聲竊笑聲頓時響起。

  秀娥拉了拉我的手,又偷眼瞄了下丹青,丹青卻好像什麼都沒聽到似的,依舊不緊不慢的走著,只是背脊挺得筆直。前面拐個彎就是大廳了,我忍不住加快了些腳步,想快點離開這是非之地。「雪瑩,你別拿我開心了,什麼麻雀鳳凰的,咱們走吧。」徐丹萍賠笑的聲音響了起來,蘇雪瑩哼笑了一聲,然後說了句什麼,我也沒聽清。看著丹青已經轉過了彎去,我和秀娥趕緊就跟了過去,剛轉過彎,就聽見徐丹萍驚叫了一聲,「你說什麼,她就要結婚了?!」丹青的腳步頓了一下……

  「哎,丹青到底怎麼了,臉色那麼難看。」坐在我左手邊的潔遠湊到我耳邊悄悄地問了一句,我看了一眼另一側面無表情望著車外的丹青,只能壓低了聲音說,「不知道,可能她真的不舒服吧。」潔遠扁了扁嘴,「喔,難道是吃壞肚子了,她從盥洗室回來之後就怪怪的,這可要小心,過幾天就是她大好日子了。」我幹幹地笑了下。她大大的呼了口氣,歪頭又看了一眼恍如未聞的丹青,就沖我做了個鬼臉,然後托著下巴無聊地看著車外。

  我在心裡歎了口氣,方才回到化粧室的丹青再也沒有心情,去聽那個飯店經理的喋喋不休,只是怔怔地望著窗外一言不發。潔遠不一會兒就覺得不對,找了個藉口先讓那個經理出去了,「丹青姐,你沒事吧。」她關心地問了一聲。丹青愣了愣神,才笑著說了句,「沒事,喔,就是突然有些不舒服,潔遠,要不然我們先回家去吧,回頭再來。」「啊。」潔遠一愣,趕緊站起身來走到丹青身前,「不舒服,哪兒不舒服,很厲害嗎?」

  丹青一笑站了起來,「沒什麼大事兒,放心吧,就是不太舒服,咱們走吧,清朗。」「哎。」我趕緊應了一聲,站起身來拉著一頭霧水的潔遠往外走。一出門碰上了那個經理,丹青卻連話也懶著說,倒是潔遠客氣地找了個理由然後說過兩天再來,那個經理自然是個精明人,不會多問,就畢恭畢敬的送了我們出去。到了門口,張嬤也臉色蒼白得跟了上來,丹青淡淡地掃了她一眼,我看到她身後的秀娥就知道,這丫頭一定是把碰到徐丹萍的事情告訴她了。

  徐丹萍應該不會說出去吧,這對她沒什麼好處啊,在老家的時候丹青雖然和她不親,可也從來沒有故意欺侮過她,只是彼此間沒什麼來往罷了。如果她是大太太生的,那現在肯定就麻煩了,一時間心頭亂糟糟的,我忍不住捏了捏眉間,丹青一動不動,潔遠卻奇怪的看了我一眼,我沖她笑了笑,示意我沒事。

  突然想起方才徐丹萍說的,「原來你們還活著」那句話,不知怎的覺得很奇怪,最多應該也只是說我們失蹤了才對,墨陽說過的,督軍本來就有意放我們逃走,根本不會去老家找我們……想到這兒我不禁想起,那天我問墨陽他有沒有回家去祭拜老爺時,他曾說過的那句話,「回家……哼,一次土匪還不夠嗎。」難道說……我突然覺得自己手腳冰涼起來,大太太那張蒼白冷漠的臉暫態從我眼前閃過。她,有這麼恨丹青和墨陽嗎,或者說是恨那個奪走她丈夫的二太太,還有自己那個無情的丈夫,所以要毀了一切跟他們有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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