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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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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先生點點頭,剛要開口,「清朗,你看起來可真美。」潔遠極認真地低喃了一句,她抬起了頭,眼睛晶亮地說,「我就知道這種布料、這樣的花紋,還有這種簡潔的樣式適合你,可是沒想到,你穿起來是這麼的……」 雖然今天已經好幾個人誇過我看起來很漂亮了,可潔遠毫不遲疑、充滿了真誠的讚美還是讓我很開心。我對她大方地一笑,伸手抻抻裙子,笑著說:「那都是因為你的眼光好。」「胡說,這要是換了別人,未必穿得出這個味道來。對了,方萍已經進去了,她還說我給你選的未必好呢,這回得讓她心服口服才行。」她一轉頭,說了句,「哥,我們先過去找方萍,你們自己進去吧,一會兒我們再來找你們。」 說完她風風火火地拉著我就往一邊的側門裡走,我聽著霍先生「哎」了一聲,然後就聽見丹青說:「算了,長遠,那咱們先進去吧。她們小姑娘願意在一起,就讓她們去吧。」丹青的話音還沒落呢,我已經被潔遠扯進了一旁的側門裡,頓時感到安靜了許多,只有一些侍者在不停地穿梭,手裡捧著的託盤裡放滿了各種各樣的酒品。 見我們進來,侍者們都停下來微微鞠躬行禮,潔遠只隨意地點頭應付,拉著我往裡走。這裡面好像是一條挺深的走廊,兩旁都是屋門,門扇間隔處掛著一幅幅西洋油畫。我雖然不懂,但是估摸著,應該也都是名家名作吧。 「這邊是用來做女賓休息室的,不過現在宴會還沒開始,都沒什麼人來。剛才要不是方萍的舞鞋帶子有些松,我就和她一塊兒去找你了。她哥哥們也來了,她二哥可逗了,回頭介紹給你認識。」 潔遠邊說邊走,我就只有點頭的份兒。正說著,前面一扇門突然打開了,穿著雪白洋絲裙子,卻罩著件翠綠蕾絲長袖馬甲的方萍走了出來。她用手推著門,卻還在低頭用腳點著地扭動。「萍,你的鞋子弄好了?」潔遠揚聲問了她一句。 方萍聞聲一抬頭,正要笑,一眼就看見了我,一怔。她用手攏了攏頭髮,邁步迎了過來,一把拉住了我,先仔細地看過一遍之後,對我微微一笑,然後轉頭對得意洋洋的潔遠說:「你還別說,這衣服也就穿在她身上好看。總覺得清朗的氣質偏於古典,沒想到穿起西式洋裝來卻別有一番味道。」 「那是當然,我是什麼眼光。」潔遠沖她做了個不屑一顧的鬼臉,然後硬拉著我轉了一圈,好像在欣賞自己的傑作似的,咂咂連聲。一旁的方萍翻了個白眼,一把扯過了我,拉著就往回走,「你少得意,那是因為清朗坯子好,穿什麼都漂亮,就是穿麻布片也漂亮,跟某人的所謂眼光倒是沒什麼關係。」 「喂,你什麼意思,我……」追上來的潔遠不服地瞪著笑嘻嘻的方萍,我趕緊一把拉住了潔遠的手,然後對方萍苦笑著說:「你可別再說了,不然咱們的霍大小姐真敢讓我穿著麻布片出場比較,以證實她的眼光好壞。」方萍哈哈笑了起來,潔遠也忍不住笑了出來,然後拉緊了我的手說:「這姓方的丫頭最壞了,挑撥離間,讓咱們出醜,她卻在一旁偷笑。」 方萍賊賊地一笑,「那是你笨,我挑撥你就信呀?」「喂……」聽著潔遠和方萍沒完沒了地鬥嘴,我的左右手卻被她們拉得緊緊的,一種難以言喻的喜悅從我的心底浮起,我也用力地回握了過去。「哎,咱們抄近道,從那邊進去吧,要不還得和那些長輩們囉唆,煩都煩死了。」潔遠嘟囔了一句。方萍努嘴想了想,「也好,估計我哥他們都已經進去了。」 說完,潔遠打頭往一扇由紫紅絲絨遮擋著、開了個縫隙的偏門走去,剛到跟前就聽到一陣音樂聲從裡面飄了出來,看來這扇門直接連著大廳。潔遠回頭對我笑著說:「我以前來過,這扇門就通往大廳,而且是在樓梯下面,很隱蔽的,我們進去了正好可以觀察一下。」我一愣,「觀察什麼?」跟在我身後的方萍一笑,「觀察一下上海灘的達官貴人們啊,沒有什麼比一場宴會更能產生流言蜚語了。」 「哦。」我不感興趣地點了點頭。潔遠一閃身進去了,我也跟了進去。果然迎面是一個樓梯的轉彎處,潔遠拉著我一轉,躲在了暗處。方萍站在了我身後,我往前看去,眼前頓時一亮。 一個寬闊而又燈火輝煌的大廳霎時展現在我的眼前:雕金的樓梯扶手,如同鑽石一樣閃爍的巨型水晶吊燈,柔軟而鮮紅的地毯,印滿了異域風情花朵的牆壁,落地的窗子全部打開。不遠處,舞臺上的樂隊正在演奏著上海最時髦的樂曲,還有數不清的盛裝男女,或飲酒,或賞景,或竊竊私語,或放聲大笑。 「怎麼,看傻了?」方萍在我身後輕輕地用指節叩了一下我的頭。「嗯,我從來都沒進過這麼奢華的地方,這……」我輕輕地呼了口氣,「太不可思議了。」潔遠回過頭來大咧咧地說了句:「這有什麼不可思議的,你見多了就好了,其實就那麼回事兒。」 我沖她微微一笑,但是心裡卻對這種輝煌的場面沒什麼好感,人人都暴露在燈光之下任人評判,可人人又都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只想評判別人而不是自己。 「哎,萍,你看,那不是你二哥嗎?我的天呀,他居然去對蘇二小姐獻殷勤,真是……」潔遠頓了頓,把剩下的話咽了回去。我順著潔遠手指的方向看去,一個圓臉和方萍很相似的、穿著一身條紋西裝的年輕人,正在和一個一身桃紅旗袍的女子談笑。不遠處,蘇雪瑩一身雪白,正和幾個年輕的男女在聊天。 倒是我身邊的方萍毫不在意地一笑,「我二哥那個人,只要是女的都會去打招呼的,他說這叫紳士風度。不過我大哥說,他這叫嗅覺失調症。」我和潔遠同時扭過頭去看她,她嘻嘻一笑,「香臭不分唄。」「哈哈」,我們同時笑了起來。 「哼,蘇家三姐妹果然出風頭。那身打扮下來,得花多少大洋啊。」潔遠不屑地哼了聲。「人家有錢,人家願意,你又不是她爹,你操什麼心啊。」方萍嗤笑了一聲。「是啊,打扮得跟妖精似的,好去找婆家。」潔遠撇了撇嘴。方萍悄悄湊到我耳邊輕笑,「怎麼樣,是不是聽出點酸味來?」我偷偷一笑。 「喂,快看,陸青絲來了。」潔遠頭也不回地沖我倆招手,我和方萍趕緊擠了過去,「哇!」潔遠低低地感歎了一聲,「這種日子也就她敢穿黑的,不過……真漂亮。」我愣愣地看著那個風情萬種的女人,正從人群不自覺地讓開的一條道中走過,一頭長髮依然飄散於肩,什麼多餘的裝飾也沒有。她嬌笑著和熟人打招呼,又似乎把誰都沒有放在眼底。 「是啊,我向來認為在上海,最起碼是現在,還真沒有哪個女人的風情蓋得過陸青絲的,她那頭頭髮可真美。」方萍說完摸了摸自己的卷髮,對我無奈地一扁嘴,「我這個天生就卷,怎麼也弄不直。」我輕輕碰了碰她的頭髮,「卷卷的很漂亮,像洋娃娃。再說,那個陸青絲說不定是因為弄卷髮不好看,才一直留長髮的。」我悄聲說了句。 方萍一笑,「多謝安慰,不過那個陸青絲可不是因為弄卷髮不好看才留長髮的。」我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前面的潔遠說了句:「那是,為了這頭長髮可是死過人的。」「啊?」我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看我傻傻地看著注意力又跑到大廳裡去的潔遠,方萍一笑,「你不知道陸家的事啊?我聽潔遠說你不是跟他們有過幾次交往嗎?」我喃喃地說了句:「點頭之交而已,而且都是碰巧遇到的。」 「哦……」方萍用手中的扇子沖我招了招,示意我靠近些,然後才低聲說,「這陸家大爺是獨生子,聽說祖上原來就是混碼頭的,後來太平天國的時候不知怎麼發了洋財,又經過幾代人,這才成了大戶人家。陸城是他父親收養的孩子,說是養子,其實原來不過就是個跟班聽使喚的,不過後來實在是有了大出息,好像陸家暗門裡的那些生意都是他弄的。還有那個葉展和陸青絲,聽說都是陸城從碼頭上撿回來的,情同手足,只不過現在沒人敢當面再提這些事兒罷了。」方萍說完,聳了聳肩膀。 我下意識地點了點頭,那道極深的疤痕刹那間從我眼前滑過,六爺,他是養子嗎?突然覺得他的身世好像和我有點像……「好了,好了,我又沒說別的什麼,不說就是了。」方萍求饒似的說了句,我聞聲抬頭,看見潔遠正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回過頭去。方萍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一說到他,你就這樣,人家認得你是誰呀?」潔遠動也不動,好像什麼都沒聽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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