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子 > 夜上海 | 上頁 下頁


  丹青對我這樣說的時候,我正在讀詩詞,正好看到「後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不知為什麼,我情不自禁地看了丹青一眼。

  看著她的樣子,我心裡很不舒服,可也只是靜靜地看著她,直到張嬤叫我出去幫一下忙,我放下書就出去了。等我回來,正要進屋,突然看見丹青正拿著我剛才看的那本詩集,臉上的表情扭曲得有些猙獰,我很害怕,悄悄地又退了出去。

  到了晚上,丹青沒事人一樣,還和我講笑話,我才放下心來。等天色晚了,我也就回屋去休息了。路上無意間看見一堆碎屑灑在一叢竹子下,好奇地走過去看,竟辨認出是我的那本詩集,被撕得碎碎的,碎得讓我感到一股寒意不可抑制地冒了上來……我飛快地跑回屋子,用被子蒙緊了頭,也不知過了多久就睡了。

  時間過得很快,只要那督軍不來,丹青也還是會笑的,我就見過好幾次,督軍悄悄地站在一旁,偷看著丹青的笑容,我想他是真的喜歡丹青的。可就是這樣,我們也不能去督軍府,因為督軍的正房太太不讓。聽說這位夫人對督軍是有過大恩的,督軍強娶了丹青已是她的極限了,她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讓督軍帶著丹青回大宅。

  徐家已經很久沒來過信了,似乎丹青和他們已沒了關係。只有墨陽來了兩封信,他對這種賣妹妹的事情都快要氣瘋了,可也鞭長莫及,無可奈何。墨陽在信裡只說他不想回家了,現在他在上海,可這也是兩個月前的事兒了。

  有一天陪丹青練琴,她突然想起今天是我十三歲的生日,說一定要好好地熱鬧一下。好久沒看見丹青那麼高興了,我很開心,一旁的秀娥和張嬤也鼓噪著,娘兒倆忙著去吩咐下人們準備。

  丹青讓我去換件喜慶點的衣服,我笑著去了。回到屋裡,在我不多的衣服裡找出了一件,雖是過年時做的,不過從沒上過身兒,紅豔豔的,總也找不到機會穿。

  就是它吧,我把衣服穿好,正要出門,突然心裡不舒服起來,搖搖頭,還是快步地往丹青屋裡走。剛到門口,就已覺得氣氛不同了,我頓住了腳步,隱隱地聽見裡面張嬤在哭泣。

  過了一會兒,我推門進去,看見丹青正站在窗邊,臉上有著微笑和悲傷兩種奇怪的情緒。張嬤只是低著頭哭,見我進來,秀娥悄悄地蹭了過來,在我耳邊輕聲說:「老爺去了。」

  我愣在了那裡,那個陰沉的老爺,那個教我讀書的老爺,那個自己一人懷念著二太太的老爺竟然去了。

  屋裡的氣氛沉悶喑啞,我的心突突地跳著,為什麼會這樣?難道還有……「嘩啦」,外面突然傳來響動,好像是什麼東西從房上掉了下來,我的心突然不再亂跳了,可丹青卻突然大步地走出了房門……

  第三章 男人

  「咕嘟咕嘟」,藥銚子裡已經開了鍋,一股苦澀的味道飄散在四周,我眼前不禁有些迷迷濛濛的。秀娥耐不得熱,早就跑到了門外,半蹲著,手指在地上一劃一劃的,也不知道在幹什麼。

  「藥熬好了嗎?」張嬤探頭進來,順帶給了門口的秀娥一巴掌,「讓你來幫忙,倒在這裡偷懶!」扭過頭又向我笑著說,「要是弄好了,就讓秀兒端來吧。」我點點頭,看著張嬤扭頭走了。秀娥扁著嘴巴揉揉頭,卻沒有回嘴,只是走進來,從廚架上拿了個青瓷碗遞到我跟前。

  我一笑,就著她遞過來的碗慢慢地把藥倒了進去。「清朗。」秀娥突然開口叫了我一聲,我沒抬眼,只是揚了揚眉,秀娥卻沒再說下去,我也沒問。這丫頭最沒耐性,想說的話,一會兒就說了。

  秀娥小心翼翼地捧著藥轉身出門去了。屋裡熱氣騰騰的,我走到一邊,把半掩的窗扇全部打開。一陣涼風湧了進來,我忍不住閉了眼,感受著這份涼爽,思緒卻慢慢地飄向了前院,那裡有丹青,還有……

  昨晚「嘩啦」一聲響動之後,丹青出了門。我下意識地想跟出去,卻被秀娥拽得死死的。看著她瞪得大大的眼睛,又看到傻在一旁的張嬤,剛想開口,卻聽見丹青有些急切的聲音響起:「張嬤,快來,快來一下。」

  「哎,哎……小姐,來了。」張嬤猛地醒過神兒來,一邊答應著一邊往外跑。秀娥倒是想跟去,卻被我一把拉住。她不解地看著我,我只是搖了搖頭,她理了理辮子,有些好奇地向外探頭探腦,卻也沒有再出去。

  我很久沒聽見丹青那樣急切的聲音,心裡不知怎麼的有些悶,只是潛意識告訴自己不要出門去。外面傳來了張嬤的驚呼聲,不知道丹青說了句什麼,那聲低呼戛然而止。夜晚又恢復了平靜,可我的心卻跳得越發厲害了。

  「清朗。」「啊。」我微微一抖,睜開眼,就看見秀娥正站在房門口,笑嘻嘻地沖我揮手,「想什麼呢?小姐找你,快去吧。」我笑著點了點頭,回身把灶火歸置好,這才轉身和秀娥出了門。

  天色已經暗了下來,青石小路上也有了些潮意。一絲風都沒有,碧森森的竹葉靜靜地隱著一片幽暗,空氣也隨之涼了起來。

  秀娥走路向來沒個片刻安靜,東看看,西瞅瞅,一會兒踢一下路邊的小石子,一會兒又揪一下竹葉,弄出一片刷刷聲。我原本縮得有些緊的心,隨著秀娥的手舞足蹈慢慢地放鬆下來。

  張嬤曾無奈地說,什麼時候秀娥能有我一半的安靜,就是讓她少活幾年她也甘心了。記得那時候秀娥吐著舌頭說,還是讓您老人家多活幾年的好,瞧我多孝順,說完撒腿就跑。

  屋裡的人都笑了,丹青更是笑得花枝亂顫,我只是抿著嘴笑,不做聲地遞了塊帕子給她擦眼淚。一向淡然的二太太臉上也帶了笑意,只是眼風不經意地從站在一旁的我臉上掃過時一停,我低了頭。過了一會兒,隱隱約約地聽到了一聲嘆息:「還是像秀娥這樣好些。」

  聲音是那樣低,我忍不住豎著耳朵想聽清些,卻聞到一陣淡淡的香氣,沒等我抬頭,一隻細白微涼的手輕輕地拂上了我的臉頰,二太太低著頭,有些憐惜地輕聲說:「好孩子,想笑就笑吧。」

  「孩子」,那好像是二太太唯一一次那樣叫我,那溫和的聲音和柔軟的手,好像還輕撫在我頰邊,而另一個會這樣叫我的人,數天前也已經不在了。「老爺。」我低低地念了出來。

  「清朗。」秀娥不曉得什麼時候跑到我跟前,輕輕在我眼前打了個響指,眉梢眼底都是笑意。我伸手握住了她的手,秀娥一笑,反手握緊了我的手,快樂地拉著我往前走去。

  越靠近門口藥味越重,一股股藥氣不停地從張嬤屋裡發散出來。秀娥眼瞅著到了門口,反而不肯往前走了,一轉身跑到一旁的柴房裡。

  我不自覺地放輕了腳步,快到門口卻猶豫起來,一種莫名的感覺浮上心頭,仿佛又回到了那個見到督軍的清晨。

  門簾子一掀,張嬤出來了,伸手用袖口擦了擦額頭的汗,卻怎麼也抹不去眉頭的皺褶。她回頭看了看屋裡,一扭頭,這才看見我,想笑笑,卻只是低聲說了句:「快去吧,你姐姐等著呢。」

  我默默地點了點頭,屋裡突然傳出了一陣輕微的笑聲,飽含著喜悅。我下意識地又等了等,直到笑聲消失,這才慢慢地伸手將簾子撩起了一個角。丹青溫柔如水的神色就那樣不設防地落入了我的眼中。我怔怔地看了一會兒,只覺得如果她歡喜,我也應該歡喜才對,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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