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子 > 夜上海 | 上頁 下頁


  大少爺徐墨染今年二十三歲,按說是要繼承家業的,可惜似乎只繼承了他爹娘的陰沉,卻沒什麼大智慧。二少爺徐墨陽今年二十歲,正在燕京大學堂讀大學,好像是西洋文學。極聰明的一個人,但總是跟老爺對著幹。出去上學後,因為受了什麼新思想教育,每次回來更是和老爺話不投機半句多。相比較起來,大太太更疼大少爺。二少爺和大少爺感情不太親,但是他和丹青的感情極好,所以對我也很好,只是他外出上學,不常得見就是了。

  最小的是二小姐,也只比丹青小半歲而已。那時二太太正懷孕,服侍她的張嬤說,是老爺喝醉了酒,才讓大太太的丫頭玉蓮得了益。玉蓮也就是現在的三太太,她原是大太太的貼身丫頭。張嬤就是秀娥的娘,原是二太太帶來的丫頭,後來嫁了老爺手下的一個坊主,卻還是忠心耿耿地照顧二太太、丹青,還有我。

  雖說大太太好像面子上對二小姐更好,可每次三太太見了大太太,都像貓避鼠似的小心奉承著,總覺得她似乎過得也不好,而徐老爺也是十天半個月不登她的門。更重要的是,從我到徐家以來,似乎也從未見他去過大太太的屋子。

  轉眼間,丹青已來到我跟前,一身淺粉的繡花旗袍,是仿照上海最時髦的樣式。她未語先笑,樣子像極了二太太,我不禁一恍。「小丫頭,你這是幹什麼去了?一天沒見你,不是又被秀娥那丫頭帶出去了吧?」我微微一笑,「姐姐,我正要去二小姐那兒呢。」

  丹青淡淡地一撇嘴,「別去了,早就走了,她那性子有了熱鬧哪裡還等得了。」說完牽著我的手,「走,張嬤做了好多點心,就等你了,涼了就不好吃了。」

  姐姐的手又細又溫暖,我暗暗地使力握住這雙從小為我遮風擋雨的手。我們笑著回房時,就看見張嬤正揪著秀娥的耳朵,用力地擰,見了我們才放手。秀娥一溜煙兒地就不見了,任她老娘在後面扯著脖子喊。

  丹青每天晚飯前都要靜坐,為二太太祈冥福,這時我們都會退出去,讓她一人清靜。

  因為今天出去玩的事,張嬤也說了我好一會兒,但她說到最後還是都怪在自己女兒頭上。我微笑著聽,一言不發。最後張嬤幫我捋了捋辮子,看看我,又嘆息一聲。

  不知道是不是從小就寄人籬下的關係,我是個極其敏感的孩子,似乎總能看透別人在想些什麼,也有著同齡孩子所沒有的克制。克制,這個詞兒是墨陽用來形容我的,他說見了我,才明白這個詞的含義。可說實在的,我自己都還不明白呢。記得那時墨陽摸著我的頭笑,說等我再大幾歲就明白了。那時我八歲。

  慢慢地走回到自己的小屋,小屋就在竹林的一角。二太太是極喜靜的,就要了這偏僻的院落。小屋乾乾淨淨的,除了床、衣櫃,就是一張書案靠在窗邊。屋子都是我自己收拾,所以沒人知道床下塞滿了書。

  人人都知道我識字,卻沒人知道老爺從我四歲起就教我《四書五經》、詩詞歌賦,而這些是從他知道我過目不忘開始的。二太太喜愛作畫,自己的女兒卻不喜歡,所以她把一腔抱負都教給了我。我雖沒有人生閱歷,不會畫大山大水,可一手工筆,每每姨娘見了都萬分感歎地說,天分。

  丹青素來不喜作畫,卻天生極善音律,不論簫笛管笙,都吹得如泣如訴。我經常幫她抄樂譜,聽她演奏。丹青閑來無事時,也總喜歡教我兩手。我不懂得拒絕,只是想討她歡喜,就真的下了些工夫去學。直到有一天,她叫我與她合奏一曲,我吹簫,她吹笛。一曲終了,一旁的墨陽愣愣的,連張嬤都聽呆了,丹青怔怔地盯著我。直到墨陽說了句什麼笑話,大家一笑,丹青也淡然自若地和墨陽說笑。我心裡感覺怪怪的,從此再也沒當著丹青的面擺弄過樂器,她也從沒問過,可待我還是一樣的好。那年我十歲。

  我不知道徐家的人是否都好為人師,墨陽也是如此,尤其在他出去上學之後,每每回來都定要拉著我說個不停。丹青和張嬤都笑著說,仿佛我倒是他的親妹子一樣。

  拜倫、雪萊、泰戈爾、佛洛德……一大堆外國人的名字都傳進了我的耳朵裡。這樣的理論,那樣的詩詞,甚至還有一種極其奇怪的語言,墨陽也教我講,既不像家鄉話,也不是門口老王說的山東話。我很慎重地問墨陽,這就是廣東話嗎?墨陽當時正在喝茶,一口就噴了出來,咳嗽得要命,可偏還要大笑。丹青對我說他瘋了,不要理他。過了兩天,墨陽拿了本書來,上面的漢字我認得,書皮上寫著「英吉利語編」,我這才知道墨陽教我的是外國話。就這樣,墨陽就像填鴨一樣,不停地向我灌輸這些東西,無論我多麼白癡地看著他。

  拜天生的好記性所賜,這些我根本就不懂的東西竟也牢牢地佔據了我的腦海,直到有一天弄明白,這些人雖長著花花綠綠的頭髮、花花綠綠的眼睛,可和我們一樣,還是要吃飯、要上茅廁的,我這才有些感興趣:原來他們都是人。

  慢慢地知道除了北平、上海這些大城市,遠方還有別的國家,有好多奇妙的東西存在。我突然羡慕得不得了,對墨陽說,我也要出去轉轉。墨陽當時笑得前仰後合,他說那樣的話,我也是個巾幗豪傑了。我不懂,卻也憧憬著那一天的到來,去看那花花綠綠的世界。這一年,我十二歲了。

  這就是我的生活,似乎明裡除了丹青,大家都對我淡淡的,但實際上又人人和我有著密切的聯繫。我記得曾問過墨陽,為什麼老對我說這些,他笑著說,你是個善解人意的小丫頭,又有種能夠撫慰別人傷痛的能力。

  可惜,我還是不懂,但我也不會去不休地追問,只是自己暗暗地思考,也許這就是墨陽所說的克制吧。我不禁偷笑了出來,看來我長大了呢,下次見面一定要告訴墨陽這點。

  吃過晚飯,我和丹青回到了她的房間。剛才好像是因為大少爺幾天都沒回來的緣故,大太太一臉的晦氣,不停地找別人的麻煩,要不是老爺重重地放下碗筷,不知她還要鬧多久。

  當時我勉強扒了幾口飯,見丹青給我做眼色,就和她一同告退了出來。反正晚飯前點心吃得不少,回來再吃些水果,也就不會餓了。

  張嬤在教秀娥納鞋底子,秀娥笨手笨腳的,不停地被她娘戳腦門子。丹青坐在榻上和我閒談,說是墨陽曾說過有一種西洋樂器叫鋼琴,她感興趣得很,說是想叫老爺弄一架來給她。

  我靜靜地坐在一旁聽,低頭繡著一幅手帕。這是張嬤教我的,丹青從不屑學這些,我卻覺得這也是個玩意兒,就讓張嬤教了我,把它作為消遣。

  屋子裡一片溫馨,淡淡的笑容浮在我的眉梢眼角,丹青和墨陽都說我開心的笑容很美,只是不多,雖說我似乎總在笑著。

  「嘩啦」,好像有人踢到了放在外面的水盆兒,嚇了大家一跳。張嬤正想站起身,出門去看看,簾子一掀,一個人影閃了進來。

  仔細一看,卻是管家吳嬤,臉上有些慌張。丹青站起身來,還未及開口,吳嬤已開口說:「大小姐,老爺太太叫你過去呢。」丹青一怔,「吳嬤,出什麼事兒了嗎?」吳嬤猶豫地看了丹青一眼,張嬤已走上前去,「哎喲,吳姐,什麼事兒呀,也值得你這麼慌裡慌張的?」

  吳嬤苦笑了一下,對丹青說:「大少爺出事兒了,詳細的情況我也不知道,反正是扣在省城了。您快過去吧。」丹青一皺眉頭,看了我們一眼,「走吧。」說完跟著吳嬤走了出去。

  看著張嬤娘兒倆有些慌張的樣子,我轉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間,直直地坐在椅子上,心裡突突亂跳,又是那種感覺,林叔走的那天是這樣,二太太也是,那今天……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聽見隔壁房裡張嬤淒慘的叫聲:「怎麼會這樣呀?我的小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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