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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笛子緊緊地閉著眼睛,背對著秧秧,一動也不動,像睡得很熟的樣子。腦子裡卻如清澈見底的小溪,喧鬧地奔騰著。

  她聽到秧秧不停地翻身,每翻動一次,就像心裡壓著一個老馬拉著的又破又重的大車,移一下,卻移不動,不動,卻在心裡那樣來回地擠壓一下。那負重的地方,就這樣不停地被擠壓著,不能喘息。

  秧秧起身了,披了睡袍,找煙抽。

  秧秧的心也是翻滾得厲害。她在猜想,在懷疑,他移情別戀了嗎?他出去寫生時,愛上別人了嗎?愛情原本就是個脆弱的東西,經不起一點風浪,可是,秧秧對自己也是自信的——從來開始厭倦的都是她,而不是對方。

  是自己多慮了嗎?秧秧想,可能是自己多慮了,喬晉才回來,這兩天又沒怎麼睡,他是太累了。再說,笛子真的是病得厲害,秧秧沒有見過誰病得像那樣迷糊的。秧秧給喬晉找了一堆理由和藉口。然後想起喬晉以往種種的好,他明明是愛自己的,秧秧暫時把心放回了原處。可是,這次回來,他似乎有些不一樣了,那種若即若離的感覺,讓人把呼吸都能懸空起來。秧秧就這樣胡思亂想著,很難得地失眠了。

  香煙在指間慢慢地燃燒,煙霧輕渺地在空氣中飄散。秧秧覺出了自己的急躁,因為他的退避,更加的激發了她!她被那種不確定的因素抓緊了,她覺得自己在害怕。她感到了自己不能把握的痛苦,就像母親遭遇過的痛苦,男人,怎麼就這樣愛上一個男人了呢?像父親一樣的男人,琢磨不透的男人……

  秧秧把煙遞到了嘴邊,狠狠地抽,仿佛要從煙霧中尋找發洩的出口一樣,狠狠地吸。香煙發出燃燒的「嘶嘶」聲,那聲音撞進笛子的心裡,一下一下的,再一次讓笛子羞愧地低下了頭去。除了秧秧,沒有人可以讓笛子這樣地低下頭去,血脈相連的親密,是可以拋棄自尊的。可笛子也疑惑——她竟然不能為了秧秧,完全地守住自己,她到底還是背叛了秧秧。

  香煙燃燒的聲音依舊「嘶嘶」的,一下一下撞過來,笛子覺得自己被那一下一下的撞擊,撞得幾乎崩潰。所有一切,都該結束了,結束得要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果決。笛子暗暗地下了決心,心裡卻無端地湧起一陣茫茫然的痛,海水一樣,無聲地蔓延。

  燃燒過的香煙打著卷兒,灰暗地停留在它原來的位置上,猝然地,就碎了,跌落到地板上,悄無聲息的。猩紅的一點慢慢地爬過,爬到他夾著煙的手指邊,他的手抖了抖,香煙劃了一個弧線,散落著星點的火星,撲向了地板。他聽到自己重重地歎了口氣,他做出了大膽的設想——他甚至想要一次完全不同的愛情,笛子在吸引著他。可最後,他發覺,自己還是徘徊在自己建起來的黑暗走廊,走廊裡,已經爬滿了荊棘,他已經是動彈不得,欲罷不能。

  秧秧上了床,笛子感到一陣寒意襲來。

  許久,她轉身,抱住秧秧,把頭埋進她的脖子裡,依舊一副熟睡的模樣。秧秧用手摟了她的頭,決定明天就要知道喬晉的態度,明天,一定要知道喬晉的態度,到底怎麼回事,她得明白。她是個什麼事情都要明白清楚的人。

  寫生展是在回去的第二周開始的,喬晉把展覽的名稱定為:「遷徙日記」。

  畫已經掛上了,大雄把留言簿和筆放在展廳門前的桌面上。桌面上還放了一個土陶的花瓶,裡面插著新買來的開得十分張揚的葵花。一切就緒,明天一早,展廳就可以接待前來參觀的老師和學生了。

  喬晉看著最後一幅畫被調整到理想的位置,然後走到大雄身邊,遞了一枝煙過去。煙橫在空中,大雄並不去接,只看了他,有些傲慢的神情。最後他還是接了,並且把頭湊了過去,用喬晉打燃的打火機,把煙點燃。

  喬晉吸了一口煙,一隻手放在褲兜裡,看似淡然地對大雄說:「謝謝你!」

  大雄也是插了一隻手在褲兜裡,眼睛從喬晉的肩頭看出去,也是淡然地說:「這些都是我該做的,我不是幫你,是因為我是班長,我必須得做這些。」說了,就把眼光收回來,定定地看了喬晉,說,「喬老師,沒事我先走了。」

  秧秧過來了,穿著精心挑選的美麗衣裙,圍著一條誇張的橘紅色圍巾。

  秧秧拉了笛子,看喬晉寫的前言,帶著憂傷的滿足情緒——她愛的人果然是出眾的,但她卻隱隱感覺到,她把握不了他。愛人的心是怎樣的縹緲,隔著層層的霧,隔著重疊的山水,看不清,摸不透——卻欲罷不能。

  秧秧回頭找喬晉,拉了笛子,走到喬晉面前,收拾好心情,做出開心的單純的樣子說:「辦展覽了,請我們吃什麼慶祝呢?」

  笛子把手從秧秧手裡抽出來,說:「你們去吧,我不去了。」

  秧秧帶著自己的那點愁悶,笑也笑得不是那麼舒展了,秧秧就帶了那樣不太舒展的笑容問:「怎麼,有約會?」

  笛子莫名其妙地吸吸鼻子,說:「約了人了,不能和你們去呢。」

  無處可去。

  笛子走在這個熟悉的地方,喧鬧骯髒的街道。夜晚蜂擁而出的賣燒烤和麻辣燙的小攤販,頓時使這小小的街佈滿了嗆人的油煙味和食物的味道。火鍋店都把桌子擺到了街面上,啤酒和火鍋的味道充斥在濕漉漉的空氣裡。

  旁邊許多小酒吧喧鬧地開張,佈置簡單而特別的小酒吧,出入著有「特點」的男人和女人。

  笛子茫然地站在這個剛剛打開的幕布前面,不知道何去何從。

  她信步走進了一家叫「老巢」的小酒吧。秧秧喜歡來這裡,因為這是這裡最老的酒吧,老闆是個性情溫潤恬淡的中年女子,獨自淡定從容地經營這家不大的酒吧,並且,和秧秧關係不錯。

  笛子在角落的位置上坐了下來。

  一個不十分美但看著很舒服的女子滿臉笑容地過來,這大概就是秧秧說的「徐姐」吧。笛子問她要了一瓶啤酒。

  坐著坐著,覺得百無聊賴,從書架上拿了一本時尚畫冊來看,翻著,卻覺得索然無味。

  門口一陣寒風進來,很熟悉的聲音,笛子抬頭看,看見大雄和班裡幾個男生。那幾個男生看見笛子,都心照不宣地笑著,用手去碰大雄,他猶豫了一下,朝裡面走去,一副並不認得的架勢。

  那幾個男生經過笛子時,都點個頭,笑一下,算是打個招呼。

  音響裡放著王菲的歌,頹靡的調子把人的心輕易地就拉進去,隨著搖曳的昏暗燈光,不能自控地沉淪。

  酒精的氣味在空氣中不斷地升騰,冰涼的汁液滑過喉嚨,流進身體裡,熾烈地燃燒,原來,獨飲是這樣的有趣。空瓶子在面前慢慢地堆積。笛子揮手,要了一包摩爾,點燃,看著煙霧在四周蔓延,像心裡的憂傷蔓延開來,把自己層層地包裹了,而自己掉進了那樣柔軟的沒有邊際的悲傷的網裡,四周都是軟綿綿的,自己無從掙扎,軟軟地掙出去,再被軟軟地彈回來。而憂傷是沒有彼岸的,父親和母親便是最好的例子,世間畢竟沒有真正堅貞不渝的愛情。

  笛子的前面突然地坐了一個人,是那個梳了一個小辮子的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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