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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他對昨天的一切感到了厭惡,厭惡昨天的自己,厭惡過量的酒精,厭惡床上那個濃妝頹敗並且手腕上有疤痕的女子,也厭惡自己昨天對她那樣地迷戀。而那種放肆狂亂的縱情之後,便是沒有邊際的空虛,他飄在虛空空的茫然之上,懊惱自己讓今天變得不輕鬆。

  為什麼要等到事後才感到厭惡?不能早一點發覺?他依舊懊惱得很。再看熟睡的她,覺得她實在像蒙克那幅《午後》中的那個「波西米亞運動」中迷醉的婦人,他再一次感到深深的恐懼——他不喜歡那種自我放任的生活,或者說害怕迷戀那種放任的生活,那種生活可以毀掉他已經放低了起跑線的前程。

  可是,如果她只是想玩玩呢?他安慰自己,如果她能夠瀟灑地離開,那麼,他現在也不用太過煩惱的,別人不是都說她是很任性隨意的嗎?況且她不是還有男朋友的嗎?這樣想著,心情便輕鬆了一些。他擦著自己的臉,拿了洗臉的東西,去樓下的水池邊,他住的是單身教師樓,很老式的房子,裡面沒有衛生間,也沒有水龍頭。

  他關門的聲音把她驚醒了,睜開眼睛,看到面前陌生的一切,昨天的記憶回來了,她調皮地笑了笑。她裹了毯子起來,輕快地跳下床。

  他的房間只有一間,被他用書架隔成兩半,裡面擺著一張床和一個床頭櫃,床頭櫃上放著一個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白色的,像一塊冰。秧秧看到那東西接著一根電線,有開關的。她擰開了開關——那是個檯燈,發出冷白的燈光,放在他鋪著藍色臺布的床頭櫃上,真的像一塊冰。秧秧愉快地笑了笑,鼻子俏皮地皺了起來——他實在是個可愛的人。

  目光落在燈旁的相框上,他和一個中年婦女坐在白色沙發上,他摟著她的肩膀,露出很開朗的微笑。她一定是他的母親,秧秧想。

  床對面的一點空間裡,勉強放著一台電腦,電腦上面放著一個精緻的筆筒。

  秧秧繞了過去,看見兩張式樣簡潔的沙發,一張靠著牆,一張靠著藏書並不多的書架。沙發前面有一個簡單的玻璃面的茶几,上面的茶具排列得還算整齊。沙發對面放著一台電視和音響。碟架裡放滿了碟,秧秧走過去,跪在地板上,看他都收藏了些什麼碟。

  有一點是能肯定的,從他整潔的房間就看得出來,他是個愛乾淨的男子——這點很重要。秧秧像偷看到了秘密一樣,臉上帶著調皮的微笑。門開了,他站在門前。他已經把自己馬虎地清洗了一下。

  她扭頭,卻看見鏡中自己頹敗的妝容。

  她趕緊站了起來,走到裡面。她使勁地用濕紙巾擦自己的臉,勉強擦乾淨了,又很快地化了一個簡單的妝——她希望他看見的她是美的。她照了照鏡子,不是十分滿意地出去。

  他坐在那裡,並不看她,只點著了煙吸著。他想他不能再有一點點熱情的表現,一切都應該結束了。她感覺有些尷尬,突然卻覺得自己應該要灑脫點的,就拎了自己的包,說:「走了!」他倉促地笑笑,看了看她,說:「走了?」

  她帶著輕鬆的微笑出了門,臉上的微笑卻因為忐忑的心情暗淡了,她發覺自己其實是想證明點什麼的,但他沒有給她機會。門一關上,便把滿屋的光亮關在了裡面,而她站在黑洞洞的走廊裡,走廊從來沒有這樣亂過,過道兩旁擺滿了各種淩亂的東西和廚具,那些東西暗淡無光黑黝黝地橫在自己面前,也以那樣亂七八糟的架勢橫進了自己的心裡——堵得異常難受,而她並沒有力量挪動它們。

  聽到腳步聲漸漸地遠了,他把煙按滅在煙灰缸裡,沉重的心放鬆了一點點。

  他遠遠地就看見她站在木工棚裡面,對著兩個外框,比較著,沉思著。就像上次看見她時一樣。

  她穿著常穿的那條發白的牛仔褲,穿著一件深灰色的套頭毛衣,平底的休閒皮鞋,長髮柔順地披在背上,發間處,隱約飄著一小截群青色的絲巾,窄窄的一點。她並不是十分漂亮的那種,卻長得清秀個性,飄逸得讓人只想遠遠觀望。就這樣,他也能想像得出她現在的模樣,現在的神情。

  他的心情有些異樣的堵塞,不再像以前那樣,在看到她時,帶著單純的快樂。第一次看見她,他心裡就有一種奇異的感動。那時她放肆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仰頭看著天上那排幽幽飛過的大雁,慢慢地搖晃著身體,仿佛是為了要讓自己的長髮在風裡面更加飄搖起來一樣,而她居然還光著腳,涼鞋被她隨意地扔在了旁邊。他從側面看到了她的臉,看到了她沉溺的笑容。那時他忍不住地說話了,他想喚醒她,然後注意到他的存在。事實上她注意到他的存在了,並且有被驚嚇的慌亂。他看到了她清秀的臉,柔和的輪廓,鼻樑旁俏皮的幾點雀斑,眼神莽莽撞撞地看了過來,卻又被嚇得躲了回去,一雙清澈明亮的深潭一樣的眼睛突然就被長長的睫毛藏了起來。

  那時,他覺得她是親切的,仿佛是個十分瞭解了的老朋友,但分明又是不認識的,他還想和她說點什麼,卻覺得再說似乎就唐突了,便離開了——不知道為什麼他會那樣確信,他們一定會再見的,也許看她像個學生,而這附近就美院這一所學校的緣故。

  他們是常見面的,如他希望的那樣,經常地碰到,看似平淡地打招呼,但他知道,他們的內心,並不是平靜的,她越來越和心裡的那個女子相吻合了,她便是他想像的那個人。而那種愛情確定之前的患得患失和有些憂鬱的幸福,也是他喜愛的——太容易得到的東西,總是感覺到有些乏味。

  他慢慢地走了過去,走到她身後,問:「拿不定主意?」

  她猛然回頭,瞬間,臉就紅了,並且目光有些尷尬地躲閃。

  他曾經一味地迷戀她驚慌的表情,像一隻停在掌心中驚慌失措的小鳥。他慢慢地徘徊在她的周圍,曾經試圖著要接近,握住她的驚慌,讓她在他的掌心中慢慢地安靜,這是一種十分奇怪的感情。但現在,他卻想忽視她的驚慌,他覺得負疚,仿佛他背叛了她一樣。

  她恨自己在他面前的失態,每次都是這樣,甚至遠遠地看見他就開始臉紅——她並不是一個很害羞的人。她十分惱自己。她告訴木工她要窄的那種,然後就要走。

  「沒有框子要拿嗎?」他問。

  她這才像剛醒來一樣想起,要去拿自己腳邊的那個內框,他卻把它拿了起來,說:「我幫你。」她心跳得厲害,為了掩飾自己漲紅的臉,她還是微微地低了頭,然後覺得自己太丟臉了,就又仰頭,大膽地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告訴他,她並沒有為他臉紅。他卻看到了大橋上一樣的眼神,坦蕩蕩的放肆。

  他跟著她走,黃昏的校園裡行人寥寥,寒假快到了。她沒有說話,一直想找句話說的,但一直沒找到。她不知道該走到哪裡,去宿舍?不好。去租的房那裡?本來她就是要回那裡的,但也不好,因為去那裡的路太遠了。還是去教室吧,那裡路近。

  放學後的教學樓裡人並不多,但笛子還是覺得有些尷尬。

  在教室門前,她停了下來,他也停了下來。

  他說:「你在這裡繃畫框嗎?」在她面前他也是拘謹的,她和那天夜裡的那個女子是兩種完全不同的人,而在她們面前,他也覺得自己是不一樣的兩種人,在這裡,他什麼也發揮不出來,連問什麼都是生硬的。

  她無法確定,是在這裡繃呢,還是回去繃?但這顯然是不重要的,她含糊地點了點頭。

  「我幫你。」他說。

  「不用的。」她說,只是想早一點擺脫這樣尷尬的局面——她覺得自己的臉一直在發燙。

  「沒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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